负相思之少年游

第42章


  朱弋听得心如刀割。只有他,只有与他相关的点滴片段能让自己的喜怒哀乐俱形于色,也只有燕非这个名字,在她抛弃所有走到今天时,仍能划开犹如铜墙铁壁的心防,直刺内心深处。
  江寄水道:“我们五人虽然结义,但浪萍的行事作风与其他三侯差得实在太远,连同我在内亦不能苟同,落得这种下场也算是他咎由自取,按说燕非在武学上的天赋造诣远胜浪萍,只是太过死心塌地,总是对错手杀死主人耿耿于怀,不要说是让他取而代之了,他险些连求生意志都消失殆尽。”
  朱弋涩苦地喃喃道:“……獒是犬类中最为忠诚的一族,若是死在主人之前倒也罢了,若是主人天寿已尽,它却还有残生,就会随着主人的棺枢活葬。”顿一顿,眼中闪过一丝突如其来的痛惜,苦笑道,“一切皆为自愿。”
  江寄水目光柔和下来,低声说:“你知道就好——朱弋,你原本令他有活的希望,却为何又要生生剥夺?”
  朱弋咬住下唇,想要佯装强硬,脸上两行泪却出卖了心底酸楚,“你要我怎样?!和他一走了之?当时全城戒严,两个人一起,谁也走不掉的!”
  江寄水静静等她吼过,微笑道:“那么,现在呢?”
  朱弋微微一怔。
  江寄水说:“你已经是末阑女王,翻手覆雨,不再受任何人的掌控,现在的你,难道不能去到他身边,对他说明一切?”
  脑中一道闪电袭过,瞬间骤亮,复而又是一片黑暗,只有某个角落隐隐存留着那一闪之际她看到的答案。朱弋怔忪地说:“你……你要我放弃末阑?”
  江寄水唇际浮现笑容,左腕闲适地搭在右臂之上,透出傲然霸者姿态,“我圣朝三十万大军压境,就算手握良兵,你能保证在这片土地上,不流一滴无辜者的血泪么?”
  朱弋不语,面色暗灰,江寄水又低低笑道:“你大仇已报,又分明不是那种眷恋权势、利欲熏心的野望女子,我想不出你有什么理由,要滞留皇室这种纷争之地。”
  朱弋一字一句咬牙道:“你不会懂!”
  江寄水却沉声打断她道:“不懂的是你!末阑气数已尽,单凭你一个人绝无回天之力!”
  朱弋虽然沉寂,脸上却满是不甘,一双凌厉眸子死死盯住容王。
  江寄水缓了声音,淡淡道:“能让我深为佩服敬重的女子,普天之下不出四人,朱弋,你卫列其中。”
  朱弋冷笑道:“是么?那我该荣幸了!”
  江寄水轻轻摇一摇头,“我不是恭维你。你知道么,二十五年前,末阑长公主来到圣朝面见圣皇,她是第一个除了我母后外,让年幼的我感到震撼的女子。”朱弋一怔,抬起眼来望去,只见他眼中一片宁静,确无半点伪迹,是真真实实的敬意,“能以柔弱之躯长途跋涉,一心完成使命,就算身边的人一个接一个倒下,依然矢志不渝,这种意志莫说圣朝,天下间也无人能出其右。”
  朱弋心底一痛,多少年来,第一次听见有人这样评述她的母亲。那个软弱不堪,苟且偷生的母亲……年复一年,日复一日画着同一种图案的母亲……双眼呆滞,却在最后关头为她铺开一条生路的母亲……朱弋倏然抬手,仍是迟了一步,哭声溢出唇齿,刺耳却也动听。
  江寄水说:“你和你的母亲很像,不止容貌,还有性情。都是坚韧不拔,她像水流,而你是火。艳丽,张扬,燃烧起来具备了致命的杀伤力,却在寒冷绝望的时候带给人温柔的暖意。”
  他抬手悬在熏炉上方,烟雾顿止,唯留一帐恰到好处的暖香,“你当然可以选择留在末阑王座上,和三十万圣朝军斡旋到底,血流成河,耗尽最后一丝兵力,慷慨赴死——可我相信对此刻的你来说,燕非比数十万末阑子民更需要你。”
  朱弋轻轻垂下眼睫,恍然间下意识揪紧衣襟,隔着层层衣物,心跳声清晰传来,越发剧烈。
  江寄水抬指轻抚下颌,饶有兴味地观察朱弋脸色的每一丝细微变化,她从怔忪转为淡漠,最后仿佛戴上一层面具,什么端倪也瞧不出了。
  一副神情看似动容……可是到底说服了几分?江寄水讶异自己竟也没有十足把握,正暗自思忖,朱弋静声道:“好。”
  她眉眼轻抬,一双眸子已然淡定,眸中光华闪动,精妙无双。
  好眼神啊……江寄水微微笑忖。
  朱弋说:“要我交出末阑也行,但有三点。其一,末阑只是附属国,而非圣朝直辖,你们只能在当地设立都督府,且督护人选要由我来决定。其二,末阑只作为圣朝与西域通行枢纽,无须和其他附属国一样,年年向中原进贡。其三,我末阑的子民,要与圣朝平民同等待遇,不得沦为贱民,更不得以奴隶的律法对待!”
  江寄水面露异色,却是忍不住笑了出来,“真是苛刻到异想天开的条件,陛下可否给我一个我非得答应不可的理由?”
  朱弋也笑了,却是那种淡雅柔美、势在必得的笑,“就凭刺地夜华。”
  江寄水一怔,朱弋说:“我知道,一旦开战,双方死伤难以计算。在此不妨告诉王爷一个关于刺地夜华的秘密知道,这种奇花,是靠吸食尸体的腐肉和血气生长,死的人越多,它生长越快,一旦蔓延开来,强盛如仰洪那样的国家,也在半年内灰飞湮灭。若真有那么一天,末阑灭国虽在所难免,可是圣朝与西域的通商,也完完全全地切断了。”
  江寄水脸上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疑虑,似在思量这话的真假程度,朱弋冷冷笑道:“王爷若不在意玉石俱焚的话,大可以试试看,反正都要亡国,我是无所谓了。”
  凝视半晌,江寄水一声轻笑溢出喉间。
  “我即刻让人着手拟写条款,约法三章绝不逾规!”
  朱弋一字一句道:“好,这是你亲口应承我的,如有违誓,刺地夜华随时会因此绽芒。”
  江寄水道:“所以,你还有什么不放心吗?”
  朱弋顿了良久,神情终于如释重负,“十天后,克孜戈尔恭迎阁下。”
  说完这一句,她脸上的笑容疑虑全部消失无踪,微微地怔了起来……自己这句话出口,所造成的后果定如覆水难收,再也无法挽回。
  可是……
  可是正如容王所说,江山太重,她挑不动,万民甚众,她爱不了。她真真切切、自始至终在意的到底只有一个人而已。做他心中的独一无二,悲其悲,喜其喜,去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地方,慢慢地老去……在乱世中,平静地生老病死。
  “十天,”朱弋涩道,抬起一双盈满了水意的眼睛望着江寄水,此时她已不是那道锋芒锐利势不可挡的烈焰,每一字每一句,都说得那样小心翼翼,仿佛捧着全部的希望,“十天之后,圣朝军贮城当夜……告诉燕非,如果他愿意……愿意听我解释,就在沙堡那里等我。”
  江寄水定定看着她,眼中笑意渐深,“好。”这一个字说得斩钉截铁,接下来的话又转为莫名柔和,“放心,无论如何,就算用押的,我也会让他如约而至。”
  朱弋还想说什么,却终是没有出口,喜悦轻轻闪过眼底,从扬起的嘴角静静溢出。
第一卷 月中天 十五 (尾声)月中天
  这十天,朱弋过得分外艰难。漫长难熬,却又如白驹过隙,无论如何止它不住。心焦时,时间如细细流丝,绵延不绝;怔忪时,一夜飞快,从初上掌灯到天光澄明,仿佛就只是眨眼之间。
  九日已逝。九天内,朱弋让人颁布新的朝令,废止若干律法,一件件做起来,漫不经心却又丝丝入扣。自从免战求和的消息传出,全国上下便一片齐齐骂声,更有激愤民众层层包围了皇宫,欲发起暴动政革,所幸都是匹夫之勇,意气用事,以卵击石的程度,被聂恒轻松镇压平息。
  然则虚惊多了,朝堂之上也免不了诸多议论。每一日都有忍无可忍,罢官声讨朱弋的官臣。
  那一道道责难目光如刀似箭,可是朱弋漠不在意、一意孤行的态度,等于为她铸起一道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各种各样的反对、怨恨,统统伤害不了她、改变不了她,无法让她产生半点悔意,至于收回成命,堂堂正正地与那三十万大军决一胜负,就更是奢望。
  天色已暗,聂恒转过身,正想点起烛火,却隐约看见朱弋神情专注地对着奏章,突地微微一笑,那表情好像想到了什么开心的事,就那么旁若无人地快乐起来。
  想也知道她是在发呆。聂恒心底漫过一阵柔情,拢着跃动的灯豆近前去,淡柔光亮映照着那张清丽脸庞,朱弋抬起头来,“啊……都这样暗了啊。”
  “是啊,已经晚了,昨天你又彻夜,今日早些歇息吧。”
  朱弋仿佛没有听到,兀自递过来一个折子说:“容王方才差人送来的,授命你为督护的草本,你看看。”
  聂恒接了,苦笑道:“你就一定要把我推上这个位子么?”
  朱弋笑道:“那怎么办,别人我不放心啊!你就委屈点先干着吧,等有了合适的接班人选,你可以立刻退休,而且这段时间里,我也会经常回来看你的。”
  聂恒无奈摇一摇头道:“我看就是了,你也去睡一会儿吧,十日期限最后一天,军权交接什么的重头戏都在明日,不好好养精蓄锐可不行。”
  朱弋搁了笔说:“好。”她就在案台上趴了,把脸侧放臂肘之间,静静凝望着聂恒,微笑说,“聂恒,你真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大哥啊。”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