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闪一闪,亮晶晶

29 悸动


又是个乏善可陈寡淡无比的新年,徐倏影一个人站在码头看江水,湿湿的水汽弥散着,空气里有淡淡的腥味,风很大,云层非常厚重地压下来,头顶连一丝星子都没有,捧住一罐温热的奶茶慢慢啜饮着,这是他给自己的晚餐。
    时值新年,事务所放假三天,可是依然习惯性地每天坚持加班,其实处理的不外乎是这无聊的杂事而已,反正休息日回到公寓四壁空空,也是一个人,还不如找些事情来做一做,时间不知道不觉间就会过的快一点。
    很多天没有看到靳朗,每每半夜从满桌的宗卷与刺眼的电脑屏幕间抬起头来,对着大门的方向,会略微怔忡一下。好久都听不见男人笃笃的足音,还有他三长两短轻轻的叩门声,他去了哪里,徐倏影一无所知,他还会不会回来,他更加不知道。
    没有靳朗的大厦仿佛少了些什么东西,却又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东西,他在阳光下恬淡的微笑,略微恭敬的颔首,还有他身着制服修长而漂亮的背影,已经在不知不觉间,一点一点,宛若一线疏落的阳光灿灿地洒进了徐倏影的心底。
    有人在堤边放焰火,一小束燃烧的仙女棒在黑暗中舞动,看不清人脸,只看得清闪烁的缤纷光线,听得见朗朗的笑声。该是情侣吧,他想。
    上个周末抽空去Daisy坐了一会儿,客人似乎多了许多。小小的酒吧里挤满了人,却并不显得喧闹。
    世界真小,在酒吧,徐倏影居然遇到了那个一直令他耿耿于怀主动放弃遗产的赵英宁。
    室外的温度已经低于零度,室内依然温暖如春,男孩仅仅只着一件白色紧身背心,胸肌轮廓被衣服勾勒得若隐若现,某种近乎于少年和男人之间的感觉,结实的肩膀袒露在外,牛仔裤把双腿修饰得笔挺,他依然很瘦,却瘦得很精神,荧蓝的灯光流转,男孩轻轻拨动琴弦的样子非常动人。他的眼睛里,充满了力量。
    他们对视,短暂的十秒,徐倏影对他微笑,他知道他所有的秘密,暗地里掌握了别人的秘密的感觉,有的时候非常奇妙,到底还是个孩子,他的目光,明显地,躲闪了一下。
    徐倏影猜赵英宁的掌心或许正在控制不住地出汗,这样突然而又直接的对峙,是会让他手足无措的吧。
    最后,他只喝了一杯酒便径自离开了,没有上前去打招呼,也没有向小米询问什么。
    男孩是那么的年轻,新鲜得仿佛一枚香樟树梢新发的叶子,在阳光下,是透明的,那种干净和透明,让人无法逼视。
    靳朗消失之后,生活仍然在继续,其实也没有什么不同,上班下班,开庭休庭,案子一个接着一个接,除去工作时,徐倏影已经懒得再跟谁说一句话,很久没有回家看看,很久也没有带人去酒店。身体和精神都像这日子般了无生趣,乏善可陈。
    闲暇时候,心血来潮去逛书店,看到架子上排满了松本清张的小说,毫不犹豫地全集买了搬回去。
    读推理小说,和作者较劲儿,这其实是少年时候的爱好。某个加班的午夜他曾把自己最喜欢的故事讲给靳朗听,讲到最后还特意卖了个关子,没有透露结局。可听故事的人似乎一点都不好奇,从那以后,徐倏影没有再提起这个故事,而他,也不曾再询问过。
    家里书架的角落还放着一本老旧的《砂器》。很古早的版本,市面上根本买不到,从学校图书馆里顺手偷出来的旧书,封底附着借书卡的牛皮纸袋,翻开来,页面已经泛黄,本来是准备用来讨好某人的,可惜他却永远地错过了那个机会。
    轻轻摩挲散发着霉味的书页,残留久远时光的印记,封面的图案是暮色黄昏下的神社鸟居。暮色苍茫,一只乌鸦振翅欲飞。暗藏危机的意象。
    这本书徐倏影始终都没有读过,隐藏在其中的心意渐渐被岁月和灰尘冲刷掉,慢慢地一切都变得无所谓。进入社会之后,他发现自己已经渐渐地,忘记了,那个人的脸。
    似乎没有任何承诺能够永恒,哪怕是对自身的许诺,也不过是当下的所需,当时过境迁,彼时的欲望变得不再重要,新的贪恋便会如潮水般将旧事覆盖。
    那么,对于靳朗的好奇心,也算得上一种贪恋吧。
    风越来越大,码头笑闹的年轻人却越聚越多,徐倏影拢了拢围巾,把空空的奶茶罐扔进垃圾箱,然后驱车离开。
    打开音响,清脆的钢琴声缓缓地浸润了整个车厢,不知道是那一部电影的原声带,Ray去年送给来的新年礼物,水滴一般跳跃的旋律轻轻敲打在耳边,带来如飞雪和樱花般意象的伤感。直至按下休止符,眼睛和耳朵都会轻轻地生疼。
    又是一个无比寂寞的夜晚,踩下油门,换挡提速,当汽车飞速驶上高架桥,窗外又开始下雪,细小的茸毛般的雪花轻轻落在挡风玻璃上。
    CD在唱机里“咔”地一声停止递而又重新开始,搭在方向盘上的手指神经质地抽动了一下。
    音乐再次响起的瞬间,他突然在这个下雪的夜晚,忆起记忆深处某一张无比熟悉的脸。
    肆意调笑的,神情冷淡的,聚精会神的,悲伤无助的脸。
    原本以为自己早已忘记的那一张脸。17岁的少年的脸。
    郁放再次从睡梦中惊醒,又做了个噩梦,低下头,身边靳朗睡得非常安稳,他紧紧靠着自己的肩膀,暖暖的鼻息喷洒在郁放的颈侧,孩子般。
    他是真的累了,身心俱疲的样子看起来格外令人心疼,从火葬场回来,他就没怎么说话,沉默地整理遗物,沉默地把一件件旧物分类打包,表情安然而肃穆,仿佛此刻正在做的是一生中最为隆重而庄严的事情。
    父亲的去世带来的打击无疑是巨大的,可生活每天都在轰轰烈烈的上演悲剧或喜剧。无论剧情怎么开展,我们都无法阻止什么,什么也无法做。
    稀稀落落的小雪连续下了好几个小时,窗户上凝着细碎的霜花,郁放睡不着,也不敢翻身,怕吵醒了身边好不容易入睡的男人。
    刚刚,就在梦里,他又一次看见父亲的脸。
    男人仰躺在浴缸里,一动不动,满盆的水被鲜血染成粉红色,已经冰凉,这诡异的颜色正缓缓从池底一圈圈扩散。
    他的脸色是苍白的,嘴角紧紧抿住。郁放不知道在最后一刻,他到底挣扎了多久才终于下定决心赴死。明明不过是一个懦弱胆小的男人罢了。
    他静默地躺在浴缸里,额头的一绺黑发随着水流轻轻浮动,破碎的伤口不断地渗出血迹。
    梦里的少年只有17岁,惊诧得忘记说话的脸,睁大眼睛,定定站在门口,脚边是一片殷红的水迹。
    父亲自杀的房间,那是郁放不能理解的世界。一如男人的内心,不明白,该是怎样的灰暗颓靡抑或崩塌绝望。他就那样僵硬着躺在水底,变成一具不会说话的尸体,不会再痛,也不会再失望,仿佛是一个自我放逐者,又像是一个自我救赎者。
    一直以来,父亲就是郁放人生中的一根刺,长长的,大刺剌剌地尖锐地插在那里,无意间触动,便钻心地疼,想一想,甚至会流血。
    不过是个梦罢了,可为什么那副场景却又如此真实呢?
    做梦的时候并不知道。指甲陷进肉里也不曾感觉疼痛。
    醒来时,在一片黑暗中,只觉得这疼痛连皮带骨,无法承受。
    打开手机,时间显示凌晨四点,新的一天终于到来。把靳朗紧紧揽入怀里,让他的嘴唇轻轻搁在自己的颈侧,郁放再次闭上眼睛,然后在心底小声数羊,怀中人的心跳非常规律。
    第二天清晨,郁放和靳朗就被靳宁叫醒,她的情绪好了许多,话也多了起来,执意拉着两人去本地最大的寺庙为父亲上香。母亲依然在房间安睡,她破天荒地没有早起,孩子们也非常默契地没有叫醒她。
    公车上人并不多,今天还是休息日,只有少数还在补习的高三学生以及需要加班的工薪族。
    郁放靠在玻璃窗上,一直略微地低着头,定定地望向窗外,似乎若有所思,风声重重地呼啸扑面而来,玻璃窗上的白雾渐渐融化成水缓缓流下来。他的头发很久没有修剪,刘海遮掩了右眼,颈后的发尾微微蜷曲地打着小卷。
    他一直都是如此好看的男人,靳朗想。
    郁放身上有着某种无法解释的吸引力,根本无法以理性的判断做出思考。一如自己为什么愿意听他的话回到这里,为什么愿意让他插手家里的事情,为什么没办法拒绝他的亲近。没有理由,想不出理由,也不愿意去想什么理由。
    “你的脸色不大好。”
    想了好久,终于找出话题,靳朗指指郁放微微肿起的眼眶说。
    “你的脑袋太硬,硌着我的肩膀疼。”
    郁放揉揉眼睛,一副无所谓的玩笑神情。他看着再次回复精神的男人,不禁嘴角上扬。
    只要你好,那我便是好了。
    “怎么不推醒我?”
    双颊又开始发烧,靳朗轻轻拍了郁放一下,似责备,又似嗔怪。
    “你这几天都没睡好,小放还不是担心你啊。”
    靳宁忍不住插嘴,一直都在观察,两人相处时的气氛既和谐又奇妙,她喜欢郁放这样的男生,这个出现弟弟身边,给予他无限关怀的男生。
    如果靳朗是一杯浓浓的意大利黑咖啡,那郁放绝对就是能冲淡苦味的方糖了吧。
    她发现,郁放能为靳朗做到的事情,作为姐姐的自己,却根本做不了。
    他是第一个打开靳朗心结的人,不是么?
    “姐,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可你还是我弟弟啊。”
    ...... ......
    郁放依然保持着靠窗的姿势,耳边靳家姐弟的声音渐渐低下去低下去,他们小声讨论着父亲的身后事,靳宁提出想带母亲出去散散心。和自己不一样,都是孝顺孩子啊。
    汽车在陌生的城市马路上急促行驶着,窗外是呼啸的风声,雪花不断地从天空落下来,带着凛冽的气息,
    新的一年已经到来,而我,却在依然漂泊在另一方陌生的地域里。
    恍恍惚惚中,眼前再次浮起浴缸里父亲的脸。那画面,隔着遥遥的时光看来,似一副被光阴包裹收藏的油画,而自己是局外人,他一生的得到与失去,统统变成了往事。
    郁放闭上眼睛,在似睡非睡中感觉靳朗温热的手指,轻轻搭上自己的。
    “呲……”
    长长的刹车声刺痛了耳膜,终于到了,寺庙建在城郊有这座矮矮的小山包里,靳朗和靳宁无限怀念地看着满目苍翠的山景,这是他们小时常来郊游的地方,也是父亲退休后常来散步的地方,隔绝着城市的浮躁与喧嚣,空气无比清冽干净。
    “很漂亮啊。”
    郁放感叹,脚下是湿滑的泥泞,满坡厚厚的黄叶,踩着青石板叠加的阶梯拾级而上,风过处,有叶子蝶般簌簌飘落。
    这儿没有骆绎不绝的香客,只是缭绕周身的猎猎寒风和回应在山谷中清脆的鸟鸣。不知道是什么鸟,那种直抒胸臆地高亢鸣叫,在这寒冷彻骨的冬日里。
    寺庙并不大,石阶尽头,在一片瘦竹婆娑的影子中,一围朱红色的围墙,逶迤隐现。
    “就是这里了。我小时候常来这儿和姐姐捉迷藏,折几枝竹子当剑使。”
    靳朗指着竹林对郁放微笑。
    郁放望向堆满积雪的竹丛,一片银白中,这丛绿反而被衬得越发苍翠了,他完全可以想象少年的靳朗举着竹枝在树丛间穿梭来去的样子,一定是神气活现的。
    “这儿还没有变。”
    靳朗再次感叹。
    “是啊,你都走了快十年了。”
    靳宁轻轻摇了摇竹子,大片的积雪簌簌落下来。
    时间过得真快,似乎一切都在变,可是唯独这里没有变,还是少时的样子。
    有沉寂的钟声幽幽传来,这孤寂,沉默在青山绿水中,离现代很远,离城市也很远,郁放在心里默念起宋词里的句子,视觉在这一片沉静的颜色中,瞬间清澈。
    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暗中偷换。
    谁把流年暗偷换,光阴慢慢地宛若指间沙般迅速溜走,少年的靳朗,究竟是什么样子的呢?在他身上到底经历过怎样的往事,才会让他变成今天这副沉默而自持的样子呢?
    时光的神秘之处在于它总是在不经意间消失一小块塌陷一大块,叫人措手不及,怎么这些年“唰”地一下子就过去了,什么都还没来得及做,就已经是什么都不能做了。
    靳宁去佛堂外买了香烛,然后开始分别到各殿朝拜。郁放没有跟进去,他站在殿外望着靳朗,看他跪在蒲团上对着庄严的佛像喃喃着什么,悼念亡父抑或是为亲人祈福?
    他已经能够平静地接受亲人的离去,这是郁放最欣慰的地方。
    靳朗双手合十地对着菩萨一拜再拜,忆起第一次跟随父亲来这间寺庙的情景,那是一个早春的清晨,略带凉意,处处皆是蓊蓊郁郁的花树,父子两人徜徉在花草之间,呼吸着清新的空气,听着佛堂外传来悠远的钟声,只觉心旷神怡,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
    “爸,您现在已经原谅我了吗?”
    他最后一次在心底默默询问,
    “我永远都是您的儿子啊。”
    靳朗跨出大殿,一眼就看到郁放双手插兜站在树下,目光空茫地望着自己,没有一点焦距的目光。
    “在想什么呢?”
    “没,好久没有来过这么庄严的地方了。有点怕怕的。”
    “呵呵,我爸不信佛,但是却喜欢这里的清静。”
    有香客跪在佛像前占卜求签,摇动竹筒里的竹签哗哗作响
    “怎么没有求签?”
    郁放指了指佛堂里正在占卜的香客问。
    “我这个人不大相信命。”
    “呵呵,可我想去求一支。”
    “你?”
    靳朗有些诧异,看郁放的表情,说不清是认真还是戏谑的神情,叫人琢磨不透。
    “这儿求签很灵验呢,小放你不妨试试。想求什么?”
    靳宁不知道什么时候走到了两人身边,听见郁放想要求签,忍不住好奇心大起怂恿起他来。
    “姻缘吧。”
    淡淡的回答带着淡淡的笑,听到这个答案,靳朗却感觉自己心脏瞬间漏跳了一拍。
    “啊,小放你没有女朋友啊?”
    “宁姐,你就别打趣我了。”
    “呵呵,像你这么好的小伙子。怎么会没女孩追?”
    “我是担心自己喜欢的人,不喜欢我。”
    “还有这样特别的人啊?”
    “怎么会没有呢?”
    “骗人的吧!”
    “真的,真的。”
    半真半假的调笑,靳朗是脸颊又开始发烧,总感觉对方话里有话若有所指。
    静默着望着姐姐和嘴角噙着微笑的男人,突然觉着,迷蒙中,心底最黑暗的地方闪出一点点萤火,亮了一下,这感觉仿佛是徘徊在漆黑幽深的山洞之中,突然发现一段蜿蜒流转的清泉,无论这代表什么,它都在缓慢地渗出。
    郁放走进大殿学着之前香客的样子,用力晃动竹筒,闭上眼睛,无比虔诚的表情,竹签之间互相撞击的声音响彻了整个大殿,摇了好久掉了一支签,44号签,师傅从对应的布口袋里拿出一张纸交给郁放。
    “怎么样?”
    靳宁忍不住凑近了去看,
    “大吉大利。”
    郁放展开那张纸递给靳朗,上面写着:
    风平浪静可行船,确似中秋月正圆。
    凡事不需多忧虑,福禄自有庆双全。
    “是一支上上签?”
    “嗯,大概。”
    郁放捏着签文向菩萨拜了一拜,走出了大殿。这支貌似大吉大利的上上签,却是什么答案都没能给自己呢。
    认识靳朗以后,突然很想爱一个人,有平淡而实在的感情,可以在深秋铺满落叶的街道到一起散步,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想,安静而不孤寂。
    可是郁放从来都未预想过,他奢侈的爱情理想,居然会投射到一个男人身上。这是他始料未及的。
    从什么时候开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一切都变得不一样了呢?
    从平安夜那个莫名其妙的吻,从跟随他回到家乡直面父亲的死亡,从黑暗中缓缓加重的嘴唇,还是从太平间门口臂弯里那个精疲力竭的身体呢?
    回家的路上,靳朗一直保持沉默,郁放也没有开口,好像从自己开玩笑说求一直姻缘签的时候,他就一直沉默着。
    半路的时候。他把位置让给了一个步履蹒跚的老人,站在郁放身侧,高高瘦瘦,骨节分明的手轻轻搭在最高的扶手上,上身倾斜,全部的力量都支撑在前臂上,淡漠地望着窗外。
    你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回到家,有些亲戚来拜访,为了避免一些不必要的闲言碎语,靳朗照例躲进房间里不想去面对那些噪杂的人声。而郁放也找了个理由去网吧泡了一个下午直到晚饭时间才回来,简单的晚餐后,靳宁起身告辞回婆家,母亲被几个姨妈拉出了门,说是必须得出去透透气。
    所有人都离开了,房子里突然寂静下来,静得仿佛可以听见两个男人的呼吸,
    靳朗一头扎进房间,他突然不想面对郁放,也不知道该跟他说些什么。
    心绪盘成一团乱麻,他焦躁,郁闷,惶恐,甚至愧疚,在父亲刚刚病逝的当口,居然还有心思去琢磨这些根本就不着调的事情。
    一个人对另一个,真的可以毫无保留不求回报地一直好下去么?
    就像母亲对父亲那样么?
    可以么?
    真的,可以么?
    父亲一些零散的手札笔记还有照片被母亲小心地收拾在盒子里,细细摩挲着冰凉的铁盒,这里面承载着光阴在他身上刻下的深深印记,用一生的时间,最终却只留下小小的一盒。
    靳朗实在难以想象母亲究竟是以什么心态去翻阅它们收藏它们的。
    想起郁放在殡仪馆提及的那本小说,起风的山谷里,追忆逝去的爱人,就究竟是怎样一种心情呢?
    郁放一个人靠在窗边抽烟,肘关节抬起支出下巴,寂寞的手势,淡蓝色的烟雾从他的面颊边飘走。
    不知道靳朗在房间里做什么?
    独自呆在客厅,电视机里正播放着新年晚会,新秀歌手在舞台上热力舞动着,祝福全国观众新年快乐,音量开得很大,好像把房间里所有寂寞的角落都填满了。
    在网吧里恍恍惚惚整个下午还是什么都没有写出来,昏暗的光线里,视线模糊,索性闭上眼睛戴上耳机听音乐,纯粹的钢琴曲,像早春雨后不断从叶尖滴落的水滴,晶莹而透明。
    不断地抽烟,在迷蒙的烟雾中,反复回想第一次见到靳朗的情形,黑暗中,因为碰触鲜血导致的满心恐慌,拼命地敲门动作,急促的呼吸和心跳,所有的惊惶,都在见到门后男人脸的瞬间安静下来,淡薄的月光下,他的眼睛明亮得好像天上的星星,一闪一闪,亮晶晶。
    这回我大概真的完了。
    郁放在心底深深喟叹,
    摇摇头,一大截烟灰顺势落下,还未燃尽的火星沾到手指,刺疼。
    窗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靳朗循声走到阳台外倚着窗子张望。大槐树下,聚集着好几个少年正一边打闹着一边准备放焰火,男生把七个喷花筒在花坛上一字排开,整齐地排成直线,并用手掌的宽度测量间距,几个孩子蹲下从四面八方的角度观察,仿佛正在做的是什么严肃的大事,
    “第二个左边一点。”
    “不对不对,往右边来一些。”
    “喂喂喂!都听我的啊!”
    “闭嘴!”
    他们不断出声指导着排列烟火的男孩,而男孩则全然不理会朋友的建议,左右看了好久点点头,方觉得满意,这才从口袋里摸出一盒火柴点燃第一根引线,细微的“呲呲”声伴随着小火苗向根部前进,接着是第二根,随后是第三根。
    男孩们没有再说话,大家都屏住呼吸,等待燃火绚烂盛放的那一刻,靳朗望着他们,好像,年轻的时候也做过同样的事情吧。
    当最后一根引线刚好被点燃的时候第一桶烟火正好全部燃起,
    于是,这一刻,
    无数条缤纷的光线飞向天空,从第一桶到第七桶,美丽得仿佛幻觉,靳朗和郁放站在不同的窗口凝视着这场焰火盛宴,看烟火带着热闹的声响耀眼的光亮与灼热的温度在半空中燃烧成一排阶梯。
    男孩们手舞足蹈地大声欢呼着,嘹亮的口哨响彻了整个小区。
    该用什么形容词才足够形容这一刻的璀璨与绚烂?须臾?霎时?顷俄?还是刹那?
    或许烟花燃放所代表的那点时间已经短暂得令人难以置信,却仍不足以描摹这似乎还未开始便已结束的一刻。这美丽短暂的仿佛不存在,却又明明真真切切地存在着。
    他们不约而同想起平安夜和前日黑暗中的那两个吻,柔软的嘴唇,烟花般明灭的温暖的吻。
    无数耀亮的光线交织燃成一面五光十色的墙。
    靳朗的眼前只剩下一片模糊的灿烂,转瞬即逝的火星落下来,某个瞬间,他仿佛在那面焰火墙后再次看到父亲的笑脸,忽明忽暗。
    突然觉得肩膀一沉,他是什么时候过来,居然都没有察觉到,后背被覆盖上一层温暖,带着淡淡烟草味道的嘴唇轻轻烙在耳边,沉沉的鼻息,
    “真美啊。”
    “我好像又看到爸了。”
    “他已经升到天堂了。”
    “嗯。”
    男人的手臂很有力量,双手从腋下穿过,在胸口汇合。
    靳朗仰起头阖上眼睛,用脊背静静感受着对方蓬勃的心跳。这一刻,他突然听到一声带着痛意的叫嚣,似从心底发出的,似是冥冥之中早有预感。
    黑暗中,仿佛灵魂出窍,靳朗看到自己,渐渐上浮,变得透明,
    “以后,就由我来陪着你吧。”
    郁放把下巴搁在靳朗的肩窝里,说话的时候,靳朗的整个肩膀都听到他的声音带来的震动,仿佛有魔力般,这颤动,牵扯住自己的整个胸腔引起共鸣。
    “可我杀过人。”
    “我不在意。”
    “呵呵,我开玩笑呢。”
    “就算真杀了也不要紧。”
    “我晕。”
    “就当你答应了哦。”
    “啊?”
    “上上签会保佑我的。”
    “凡事不需多忧虑,福禄自有庆双全?”
    “记得很清楚嘛。”
    最后一朵烟花终于从半空落下,小区里再次陷入寂静。男孩们早已四散而去,云朵随风缓缓流动,月亮出来了,淡淡的月光温柔地照着阳台边紧紧相拥的两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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