尘缘妒

第9章


待鞭炮响过之后,老人已快走进厂里去了。老人面容清癯,身形瘦削,满脸的皱纹里填写了无尽的沧桑,“好,好,时隔五年,终于又回来了,我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着这里了……”老人嘴唇直哆嗦,眼窝不觉已潮湿了。宣传员狠狠瞪了阿蔓一眼,阿蔓明白自己是不该溜出车间的,忙悄悄回到自己的五组去了。
  老人一面激动地参观着厂里的设施,一边亲切地询问纺织女工,问她们可还适应这里的工作环境,待遇怎么样,生活上是否有困难?女工们均按早已背好的标准答案来回答。当老人视察五组时,有一个名叫小花的女工,本来记忆力就不太好,加上过于紧张,回答得结结巴巴的,把工资说成是300多元。阿蔓在一旁急得差点叫起来。五组长干咳一声,暗中扯了一下小花的衣角,接口道:“是这样的,她们的月工资本是500,只不过这个月恰巧她姐姐办婚事,她回家请了好几天假,才比别的月份少些。”
  “唔。”老人微微点头,正要转身离去,却听一个女声尖叫道:“不,她骗人,他们统统骗人!我们每天起早摊黑,每月只有300元,从来没有过500元!是厂长逼我们这么说的,谁不听他的,他就开除谁!”众人循声望去,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子,长相颇为清秀,又细又长的乌丝随意披散在肩头,腰肢纤细得不盈一握,双目肿得老高,一副豁出去的架势。阿蔓认得那个女孩名叫乔玉香,是大半年前才来的,虽然与阿蔓没什么深交,不过为人还和善,阿蔓对她并没有恶感。由于长得比较漂亮,她常被领导拉去谈话,安排给她的工作也相当轻松,只是不知这次她为何要做出头鸟?
  老人勃然变色,目光扫视着周围一干镇长、副镇长、党委书记、镇长秘书、镇招商办主任。镇长也是一脸的不解,喝问五组长:“嗯,这是怎么回事?厂里的制度是怎么规定的,莫非你没有执行?”五组长额上忽地冒出几粒汗珠,对乔玉香厉声喝道:“胡说八道些什么,你是发高烧,还是得了失心疯吧?”副镇长等人也劝韩老人:“这些刁蛮的女工,有时见到一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便做出些惊人的举动,以求出头露脸,您老人家又何必太在意。”
  乔玉香哭喊道:“不,我没有生病,我说的句句实,如果说了半句假话,叫我不得好死!我还有天大的冤枉……求韩老板做主!”说着双膝一折,竟跪下去了。老人冷冷地对五组长说道:“让她讲。”五组长便不敢吭声了,悄悄瞟了郑厂长一眼,谁知郑厂长一脸铁青,好像根本不认识他。
  “他不是人,是禽兽……”乔玉香指着郑厂长,一边抽咽着,一边断断续续地说出来,乔玉香的妈妈得了宫颈癌,急需数万元的医药费。恰从两个月前开始,郑厂长动不动就找乔玉香谈话,并对她动手动脚的。乔玉香乘机说出了自己条件,只要郑厂长给她三万元医药费,她愿意把自己的贞洁交给他。郑高原二话没说,当即把自己手中的两千元给了她,便把她拉进怀里。乔玉香本来还想请他写一张欠条,郑高原却沉下脸来:“你也太不把我放在眼里了!作为一厂之长,我从来是说一不二的。我既然许诺你了,一定会分文不少地给你。”便乘机将她污辱了。乔玉香以后又被迫多次与他苟合。
  可是乔玉香此后向郑厂长要钱,他却总是推三阻四。前前后后这么多日子,乔玉香总共向他要了五千元不到,而她妈妈的病情又恶化了许多,再也拖不起了!八天前下班后,乔玉香最后一次忍辱含垢地满足了郑高原的兽欲,再次提到三万元钱的事,谁知这位大厂长提起裤腰带就不认账了。乔玉香终于明白自己是彻头彻尾地上当了,由于缺少那笔天文数字的医药费,全家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妈妈被病魔牢牢缠住。更为严重的是,乔玉香发现自己竟然怀孕了!她万念俱灰,几次想要寻死,却又不甘心让这个禽兽逍遥法外,正巧这次韩老板回国探亲,她就趁此机会揭穿他的阴谋。
  见到意外爆出来的冷门,一干记者就像嗅到血腥的苍蝇,纷纷举起相机,使劲地按快门。其中有些干部原本想要阻止的,却碍于韩老板的面子,只得隐忍不发。郑高原额角已开始冒汗了,结结巴巴地说:“说话要有证……证据……怎么能听她的一面之辞呢?”“你……竟然干出这种丧尽天良的事,一定要严肃处理!”韩老人用颤抖的手指着郑高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还不快滚出去,好好写一份五千字的检讨书!”镇长对郑厂长喝道,又转过头来安慰韩老人:“作为本镇的龙头企业竟然出现这种事,本人深感痛心,一定要从严从重处理!”
  韩老人微闭双目点一点头,再也没有参观思归纺织厂的心情了,他失望地摆了摆手:“回宾馆去算了。”便面无表情地转身出去了。
  韩老人刚走到思归纺织厂大院中的时候,忽听左侧院厂房内有人高声叫道:“起火了,纺织厂起火了!”后院中立即响起一阵杂沓的脚步声,尤其是姑娘们的哭喊尖叫声,韩老人的儿子和儿媳立即掺着他走出院子,镇长等一干领导紧随其后。大家惊魂未定,只听左侧那个起火的院中传来一个粗嗓门的高喝声:“不许乱动,让干部先走!”
  那纺织厂里纱线铺天盖地,连空气中都飞满纱灰,全是易燃之物,只要有一点火星儿,便会引发熊熊烈火。韩老人等纷纷逃到厂门之外,左侧厂内的四个组长已率先逃出,后面跟着少数几个女工;阿蔓所在的右侧厂房由于机器的轰鸣声太大,若是平时一般的说话声,根本听不到,但外面的叫喊声实在太大了,右侧的女工们也慌慌张张地逃出院子。
  火势更大了,滚滚的黑焰卷起长长的火苗冲天而起,在阴云低垂的天空下显得分外诡异。“你们呆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去救火!”镇长冲那些逃出来的人怒吼道。那些刚逃离魔窟的人,谁不惜命?但镇长的命令却又违抗不得,只好磨磨蹭蹭,装模做样地找水桶、水盆等用具,岂知离此最近的一个池塘也相当远,女工们千辛万苦地端来,已经泼洒一大半了。这厂房附近本是有个小池塘的,只因当年镇长执意要将厂房建在此处,便将那小池塘填平做地基了。眼看救火的速度远远赶不上蔓延的速度,大家也心知肚明,不过是杯水车薪罢了。
  两个多小时之后,才从镇上开来了五辆消防车。本来一共有七辆的,因为有个消防司机昨夜喝得烂醉,接到通知时还宿酒未醒;据说还有一辆消防车因久不使用,已腐蚀生锈,作报废处理了。消防人员穿戴好防护衣甲,冒死冲进去。火势才被压制了些。猛听得“轰隆”一声,紧接着是消防员的惨叫声,那厂房的大梁被烧焦,直直地压下来,打在消防员身上,顿时将消防衣破坏,几个消防员全部没救了……
  剧烈的大火足足烧了大半天,厂房四周的断垣残壁依然炽手可热,灰烬的余烟堆积约半尺厚。大家又一桶桶地泼水,才将敢走进去收拾后事。这四个组共五十馀人,只逃出了一少半,其余的二十余人大多挤在门口,面目焦黑,身形扭曲,惨不忍睹,根本辨不清身份,想来是夺路而逃时互不相让所致。有个胆小的女工见此情形,惊叫一声往外跑,不慎脚下被一物绊了一跤,她瞪眼一瞧,竟是一个已被烧成骷髅的头盖骨!“啊……我的妈呀!别缠住我!”她两腿发软,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了,只能连滚带爬地出来,再也不敢进去了。“没用的东西,大惊小怪的!”厂里的宣传员冲她的背影骂道,心中却也不禁直发怵。阿蔓恶心得连隔夜饭都呕出来了,整整一天都吃不下东西。
  火灾的原因查清了,原来是那串十万响的鞭炮惹的祸,当韩老先生来到纺织厂时,宣传员点燃那串十万响的鞭炮,一阵炸响过后,便谁也没有注意了。只有一帮顽皮的儿童,在弥漫的硝烟中扒来找去,寻到几十枚遗漏的零星小鞭。他们见前门人太多,好多还是当官的,便一窝蜂地跑到纺织厂后门口,再去商店里买了一炷香,一次在香上点燃一枚,四处乱丢。见到行人路过,便故意扔向他们脚边,把人吓得大跳。也不知是哪个淘气包,竟然将一枚点燃后的鞭炮扔进厂房的窗口。那枚鞭很快在厂里炸开了……事后有个小孩私下里说,那枚小鞭是党委书记八岁的公子巫海清扔的;但很快便改了口,别人再问他,他一口咬定自己什么都没讲。
  对于韩国兴先生回大陆视察思归纺织厂,恰逢乔玉香拦路状告郑厂长,纺织厂遭遇大火等一连串的事件,在整个江城市的《江城日报》、《江城晚报》、《黄鹤金报》、《江城都市报》等数家报纸均有报道;作为江城市的权威报纸《九头鸟报》,更是配上触目惊心的红色标题,以整版的篇幅浓墨重彩地报导。只是《安陆报》这一地方性的小报还没有片言只字,那是因为镇长的泰山大人是安陆县的县委书记,《安陆报》的总编正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幸而侏儒镇报摊极少,侏儒镇人也没有多少看报的习惯,所以好多人并不知情。
  大量的公安干警和火葬厂的工作人员迅速前来做善后工作,众人一直忙到天黑,才将厂房中的尸体全部清理出来,整整抬出了27具尸体,一字摆开在厂院里。随后拟名单通知家属,次日前来认领尸骨;并连夜召开厂里高层会议,制定赔偿方案,初步敲定每人赔偿一万五千元。
  直到七日后的一天,镇上的百姓在江城电视台的晚间新闻中看到一则简约报道,才感到事态之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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