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债

所以……不如让她恨我好了……”
  
  林西子软软地伏在了桌面上，有一种被什么东西倾轧而来、无法呼吸的感觉。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乐怀，原来那一切都不是真的，你没有不再爱我，你没有嫌我爱你太多……
  可是到现在才明白，还有什么用呢？
  还要我到哪里去找你呢……
  
  这些采访录音，她不知疲倦地听了一个又一个，记了一个又一个。午饭忘掉了，想起来的时候，时间已经差不多够吃晚饭，而她仍然不想吃任何东西。还剩下三个文件，索性一鼓作气做完吧。
  
  她打开第八个音频，这个被采访者是颖卓的校友，她已婚，再回校上研究生的时候遇到了另外一个男子，让她觉得恨不相逢未嫁时的男子。因为种种原因，她做不到离婚，却做到了从四楼跳下来。
  她反问颖卓的一句话让林西子心里一震：“大家都是女人，你有没有过这样的感觉，恨不得把生命打碎了再重新拼凑完美？”
  
  林西子可以想象这个问题在当时也曾怎样地让颖卓心里一震，因为她半晌没有出声，过了很久才答道：“我可以想象。”
  对方对她的这个回答似乎不算满意，但也没有失望，便继续往下说：“其实在当时，我特别恨那些人，居然把我救活过来。我自己的生死应该让我自己去选择，你们怎么知道对于我来说，死了不如活着好？”
  
  颖卓追问：“你指的是留在情恨天里，你至少还能在梦里同你的爱人天天相会吗？”
  “还可以比那更好。”这位女子答道。但她只说到这里就截住了话头。
  “哦？怎么个更好法呢？”颖卓发现了新的东西，马上紧紧抓住。
  
  “你可以选择回到这个世界上，以一个真正的活着的人的面貌和你爱的人重新开始。”她一字一字缓慢而清晰地说，这句话便被说得极其郑重。
  
  林西子惊讶地抽紧了呼吸。她迫不及待地继续往下听。
  
  “你是说转世投胎吗？”颖卓不确定地问，“可是通常我们听说的，转世投胎不都需要再等十八年？即使一死就可以投胎，你还需要至少十几年的时间来长大呢，那样你和你爱的人，岂不是又变成了‘我生君已老’的悲剧？”
  
  “哈，没错，所以不能算是你们平常听说的那种转世投胎。”女子轻轻笑了一下。
  不待颖卓催促，她便很自觉地说了下去：“怎么说呢？这样吧，古人不是说过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吗？为什么人间和仙境会有完全不同的时间单位、或者概念？我们可以这么理解，因为它们隶属于不同的空间，在不同的空间里，时间当然也完全可能不一样。从情恨天看人间，就是从另一个时空看这个时空，就像我们站在月台上看火车一样，火车有很多节车厢，你可以选择从不同的车厢上车。用这个比方来看，比如你爱的人出生的那段时间，算成是这列火车的五号车厢，所以五号车厢之前都没有他，那么你就可以选择在五号车厢甚至五号车厢之前上车，这样你们之间就不会存在年龄上的问题了。”
  
  这段分析让林西子耳目一新，她一边记一边思考，不时点点头或摇摇头，似懂非懂，一知半解。
  颖卓大概也是如此。但她作为研究人员，不能表现出太多的猎奇心理，也不能通过再三追问来引起被采访者的抵触情绪，便姑且接受了这个理论，在此基础上追问道：“那既然有这么好的事情，这世界上会不会充斥了这样从情恨天回来寻找真爱的人呢？”
  
  这位女子冷笑了一下：“我还没说完呢，当然不会像你想的那么便宜啦！大家都看过安徒生的《海的女儿》，小人鱼从海里来到陆地上也还要放弃嗓音、使王子对她相见不能相认呢，从情恨天来也一样。你会变成另外一个人，你爱的人不会认得你是谁，所以你们俩就和一般相遇的男女一样，能不能在一起都要看缘份。”
  
  颖卓的问题又来了：“那为什么你不能告诉他你是谁呢？只要你们是在你们的恋情发生过之后重新相遇的，他都不会忘记你呀。难道是像《星愿》里那样，只要一涉及说明身份的话题，你就要发羊癫风，既说不出话也写不出字来？”
  
  “别急，这正是我马上就要提到的。还是以《海的女儿》作比，你一定还记得童话的结尾，小人鱼的姐姐们用长发换来了解救小人鱼的方案，只要在太阳升起之前把尖刀刺进王子的胸膛，她就能回到大海里去了吧。”
  颖卓表示记得。
  
  “情恨天的法则也一样。不过我们毕竟是人，不能杀人，所以如果你爱的人终于还是跟别人结了婚，你的解决方案就是，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他。这样你就能回到正常的轮回里去，也就是，把这一生过完，而在这长长的一生里，当然还有别的可能。但是——”
  她顿了顿，语气突然变得严肃到冷峻：“一旦你爱的人知道真相，不出次日，他就会意外死亡。”
心碎
  “一旦你爱的人知道真相，不出次日，他就会意外死亡。”
  
  ——林西子“啊”的惊叫一声，同时听见录音里的颖卓也是完全相同的反应。这对于研究人员来说是很不专业的做法，颖卓赶快掩饰地笑了笑：“那现在我知道了这件事情，不会也要死掉吧？”
  
  “呵呵，我猜不会吧，毕竟是没有关系的人。而且你也不真的相信我，不是吗？”对方一针见血。
  颖卓赶快澄清道：“不会，你告诉我的一切我都相信是出于你的诚实，我会很认真地看待你对我提供的所有宝贵信息的。”
  
  对方不置可否地继续往下说：“总之，现在你明白为什么不能自表身份了。要知道在任何时候自表身份都会让对方意外身亡，这个定则不仅仅是在对方和别人结婚之后才生效。”
  颖卓忽然说了这么一句，显然不是作为研究者，而是作为小女生：“其实我小的时候看《海的女儿》，总是在想如果换成我，我一定会刺死王子。”
  
  对方笑了，笑声有些苦：“是啊，有时候人会崇尚无私，有时候又会力求人不为己天诛地灭——人哪，多么矛盾！”
  她的声音敛一敛，正色说道：“不过，你没有经历过那种处境，你不会明白，这和是否无私无关，或者甚至可以说，这也是一种自私的表现。毕竟，如果你爱的人死了，你自己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尤其是当你终身都甩不开这个阴影——你爱的人是因你而死的阴影。”
  
  颖卓已经完全投入，尽皆放开了工作的姿态：“可这也可以被当成是一般的失恋吧？你爱的人死了，你慢慢忘记他，再继续自己的生活。你会遇到另外的人，相爱，结婚，幸福地过完这一生。”
  “你有这种想法，我只能说，也许你没有真正爱过。”对方说这句话的语气里很是有几分倨傲——林西子心想：我同意她，对不起，颖卓，虽然你是我的好朋友。
  
  对颖卓给完评价之后，对方又换了一副幽幽的语调：“长痛不如短痛啊！与其受困终生，不如一了百了。——对了，你知道我说的这个一了百了是什么意思吗？就是在对方结婚的当天，你不仅会像小人鱼那样，换成自己意外身亡，而且这场死亡会让你堕出轮回，永世不得超生！”
  
  这回，林西子和颖卓都被震得鸦雀无声。
  一个人，为了她爱的另一个人，回到人间，却冒着如此的风险！她这一生，除了竭尽全力地去爱这个人、去和这个人在一起，就再也别无选择，因为一旦对方将婚姻的承诺给了别人，她将万劫不复！
  
  但也只是在最初的震动之后，林西子便了解了假若换成是她，她也不会做出异于小人鱼的选择。真的，如果自己所爱的人心另有属，生命将多么痛苦！而既然生命如此痛苦，不要也罢——永生永世绝不再要也罢！
  
  在那一下劲头缓过去之后，颖卓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她显然已经心力交瘁，以致声音都透出了明显的虚弱：“那如果这么危险的话，你可不可以选择就在这个人身边降生，或者从懂事开始就寻找这个人，早早地把机会拿到？”
  
  “那你觉得这个世界上青梅竹马的爱情有很多成功范例吗？其实，到底存不存在这样的条件，只要这些条件得到满足，一份爱情就一定能走到最后呢？”
  对方的语调依旧轻蔑：“只要你选择了为这个人回来，你们是一定有缘在一切都还来得及的时候相会的。只是在缘份来临之前，你并不记得他是谁，所以无从寻找。但一旦你们相见，你就会知道，他就是你的那个人！”
  
  在这段话之后，颖卓礼貌地感谢了对方，这段录音就结束了。
  
  把录音全部记完给颖卓发过去之后，天已经快要黑透了。
  林西子看看时间，7点钟。她满心疲惫，茫然地关了电脑走到客厅，却并不开灯。她在黑暗里呆呆地坐了一会儿之后，终于觉得眼皮沉重，便歪倒在沙发上睡了过去。
  
  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醒来。四下里黑沉沉的，只有从纱帘轻笼的玻璃窗外隐隐透进来的邻居家的星毫灯光。昏沉的寂静中，她忽然意识到她的脑海里一直在幽幽地响着《大话西游》的主题曲《一生所爱》，似乎是从混混沌沌的梦里一直带出来的，那么执拗而空旷的反复回荡，说不出的荒凉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