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识君心

第9章



他低下头去笑,「大官人怎么这样说自己的妹子。」
「大官人大官人,你还是这么生疏。」霍西官叹了一声,忽然想起什么,「对了,这个你瞧瞧。」他自怀中取出一本册子来交在三弦手里。
他翻开扫了一眼,「琴谱么?」
「嗯。」霍西官也不瞒他,「禁宫里流出来的东西,花了不少力气。」
「还是为了想结交那位大人?」
「是,你看一看,这减字谱我看着就像天书一样。」
记载琴曲的减字谱相传为大唐末年曹柔所创,分为上下左右四部分,上方为左手指法,下方示意右手指法,左上为左手按弦用指,右上为所按徽位,下方外部为右手指法,内部为所弹、按之弦。
饶是如此繁复,这法子却还是有个缺陷……
「从未见过的曲子。」三弦翻过册子,交还给霍西官。
「那有没有听过这句话——『广陵散从此绝矣』。」
他点了点头,那么有名的典故岂能没听过——《广陵散》一曲是为纪念聂政刺韩王所作,汉时流传颇广,然而三国之乱后能奏全曲者十余其一,直到嵇康临刑,他最终奏了一遍全曲发此感叹,从此此曲失传。
「其实那不过是传说,除了嵇康,未必就没有其他人会这曲子。」霍西官笑得有些得意,「你刚才看的就是《广陵散》。」
三弦微微一怔。
霍西官又将册子塞回他手里,「留着看吧,觐见那位贵人之时,我希望你能与我同去。」
他不答,只是将册子收进袖子里。
跟着侯管家过来说道有事要霍西官快去处置,他立时就走了。
三弦看着他的背影,嘴角泛上一丝冷笑。
      
霍西官到了南厢的密室里,却等了好一会儿,要见的人才来。
「大官人。」孟云嘉先是行了一礼,比起七年前,他更见些圆滑世故的样子。
「事情如何?」
「已有了琴叟的下落,在羽州一带有人见过他师徒二人,我来之前已加派人手前往羽州,想来不日就会有消息。大官人这边……」孟云嘉露出些笑意,「似乎也颇为顺利。」
「你都看见了。」想到方才在庭院中的情形都被他窥见,霍西官不禁有些着恼,「云嘉,这样行事不觉得无聊么?」
他嘿嘿笑了一声,「大官人拿给他看的可是《广陵散》?」
「是,只是他没什么反应,想来并不知情。」
「这么说此事只能着落在琴叟身上……」孟云嘉摸着下巴,「既然如此,大官人不如舍了这颗棋子,他没用了。」
「谁说的?」
「呃?」
「把他师父寻回来后,至少还可以用他动之以情……」霍西官说话的语气有些不自然。
「原来如此,」孟云嘉大笑。「大官人说的是。」
霍西官哼了一声不作理会。
孟云嘉禀报了琴叟一事后便匆匆离去,霍西官在密室中听侯管家说完灵州传来的消息——南眉已安全抵达——随即又往后园去了。
三弦还在廊下未曾离去。
他远远地看他翻阅琴谱的样子,时而眉头微蹙时而舒展,很是沉浸其中。
果然是一无所知。对于如何真正的复原《广陵散》,三弦并不知情。
霍西官听负责寻谱的琴师说过,纵然寻到曲谱,但因为减字谱无法记录音长,因而依旧不能得知该如何演奏。曲谱也只是一堆废纸。
而这音长音短,从来都是口传心授,并无文字记载。那些失传的古曲若要重现于世,除了寻到古谱之外,还需高手的操琴之人,重新为其整理,标出段落,理出节奏——这一过程行家称作「打碰帽」。
但纵使有再高明的琴师,也绝不可能将曲子恢复到原状。
因此所谓「重现」一说,大家都知道不过是自欺欺人。
但从另一方面来看,经当世名家重新打谱的琴曲,却也有可能反而身价倍增,毕竟原貌谁也不曾听过,这样一来琴谱就好比璞玉,由高手打磨和由庸才打磨,得出的价值当然不可同日而语。
至于这《广陵散》更是有一段额外的奇话,数十年前《广陵散》的曲谱被大盗照夜白从大内盗出,世间都流传是送给了他的知音人。
据传那人出自操琴世家,本就知道《广陵散》的残诀,得到完整的曲谱之后,那知音人为了不负照夜白的情谊,拼却十年时光,将这绝响的曲子重新打谱完毕,在某一年的古琴台国手集会上曲惊四座。
可惜照夜白亦于当年亡故,而那知音人在一鸣惊人后,便就此不知所踪。
为了今番与那位贵人之会,霍西官特意整理出这段旧闻,他长年行商,于人心甚是知悉,很明白这一段故旧传奇必然为《广陵散》再加上许多分数,因此加力寻找。
却不想顺藤摸瓜几番查访之下,那个「知音人」的踪迹到底被他找到——当年的红颜少年如今已成了市井中的苍苍白发,江湖流落有个「琴叟」的名声,而他还有两个弟子,其中一个……
正是他当年弃若敝屣的三弦。
打探的间隙,又得知他就在云州。
这应该是个巧合。可云王府中他看见三弦跪在亭外——
却又隐隐觉得,是一场天意。
      
一条孟江,将全国的疆土分为江南与江北两处。
江南六州一十八郡,江北七州二十三郡,灵州在江北,又处东面,沃野千里物产丰富,气候最适宜植桑养蚕,州中又多水道,便于洗丝也便于漕运,因此自古以来便是举国丝织的兴盛之地。
这日灵州的锦云老号里,内室中唯一的交椅上,霍南眉正坐着好整以暇的品茶,茶叶是今年灵州出的新种,一旗一枪,茶芽嫩绿偏又香气扑鼻。
她啜了一口,抬眼看看那个叫两个家丁押跪在地下的人,轻轻一叹,「二哥,这回我是帮不了你啦,私造印信买卖祖产,这事已经传到潞州的老宅子里,你看看,」她说着敲敲一边桌上一叠书信,「族里长老书信跟雪片似的,我就是有心替你瞒也瞒不住了。」
跪着的人是霍家的二少霍东明,眼下他身上缚的是浸了水的牛筋,虽然他练过些武却也是挣不开的,那张浓眉大眼的英武面孔此刻因为愤怒而有些扭曲,圆睁的眼里布满了血丝。
霍南眉——他错就错在看轻了这个四妹。
从来以为她一个女流之辈,只不过仗着霍西官的扶持才能在灵州立稳脚跟,七年来也不见她有什么大的建树,便有心看轻了她。
这次他与三弟计划夺灵州商号的经营权,最初与锦云号最大的蚕丝供应林家商量得好好的,由林老爷子抬高价格,林家执掌灵州蚕丝业牛耳多年,林老爷子一提价,别家也不敢低价将蚕丝卖给锦云号。
如此霍南眉必然为难,一旦时间久了,消息传回潞州大宅,长老们一见生意有了问题必然把她调回去,到时灵州就是他独大,再与林家重新整合生意,必要有一番成就让大宅里的人刮目相看。
却不想这丫头也不知什么时候扶植了几个蚕商,林老爷子一提价,她就立刻把人家晾在一边回头与那几个蚕商合计去了,最后茧子的供应一点没受影响不说,价钱还比往年便宜了许多。
林老爷子吃了暗亏,因为囤货的缘故,一时的金钱周转不过来便找他要,他想都是一条船上的,一咬牙挪了公中的钱,又私造印信卖了几处产业,却不知怎的买卖字据等没几日就到了潞州。
霍南眉一从云州回来,就挥着潞州那边族中长老们的手信,雷厉风行地把他押下了。
风闻她前几日又以低价吃了林老爷子的货,平白卖个人情给林家。
如今天大的不是,都在他的身上。
「二哥,其实你这计策也是不错,可惜你不够狠,不知当断则断,林老爷子来找你你又何必帮他……这不,把自己都搭上了。」南眉喝着茶,凉凉的说道。
那个俏美爱娇的小丫头,究竟是何时长成了这样的心狠手辣的女子?
她说的不错,要怪就怪自己不及她心狠,不及她不动声色,借刀杀人。
霍东明嘴角逸出一丝苦笑。
可是,霍南眉,你也别得意的太早,若是霍西官没了,你独个儿又能弄得出什么……
「二哥。」忽然眼前绛紫色的衣摆一晃,霍南眉略带些娇媚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你平日最是火爆脾气的,怎么今天就不说话了呢?」
一声脆笑,她五指纤纤猛的抓了霍东明的发髻,迫他抬头看向自己,「想来二哥心里头,还有着别的什么打算,是不是?」
她含笑眼眸,看的霍东明一阵心寒。
第一次发现,原来每次她这样不带心机的笑容背后,都是满满的思量与算计。
两人相对沉默了片刻,最终南眉松了手,直起身,「带他下去,好生看管,谁也不许作践他。再放只鸽子到云州去,叫大哥近日里小心些。」
下人们听了话就照办,片刻后内室里就剩了南眉一个人。
她倒坐进交椅里,长长地吁了口气。
      
四月的午后,云州的暖风,熏的人半梦半醒。
三弦隐约觉着有什么东西覆到了身上,睁开眼一看,原来是霍西官取了件外袍替他盖上。
见他醒了,霍西官呐呐道:「吵了你了,怎么总喜欢在外面睡?」
三弦拾起掉落在地的琴谱,「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霍西官听了笑起来,「以后要叫人搬了躺椅跟着你。」
「哪有那么夸张,我也就是想替这曲子打打谱,没想到这么费神思,到底是古早的名曲,我力有不逮。」
「打谱?」霍西官皱了皱眉,「什么打谱?」
「这曲子光这样是没用的,须分出段落节奏来……哎,我没那个本事,大官人早些寻个高手是正经。」三弦说着笑了笑,抓紧那件外袍往身上扯了扯,轻声对他道:「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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