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识君心

第7章


南眉见他不愿说,也就不再强求,归了座,啜着茶默默看戏。
戏台上,小生已说完了念白开了唱,「且在钱塘安神,愁煞人进退无门。寻思,教我两下分复并,只怕怨雨愁云恨未平。追省,感垂怜相救恩。伤心,痛往事暗伤情。」
气韵悠长,缠绵中尽是追悔之意。
「这是新戏?写的真好。」定了一定神,他此刻的声音已是平平稳稳的了。
「是啊,写戏的书生听说是青州的名士呢。」南眉笑着接道。
冷不防三弦问了一句尴尬话:「对了,丁公子可好么?」
她愣了一愣方明白他问的是丁茗。
跟着神色便有些古怪起来,半天她才期期艾艾地轻道:「原来,你都知道了。」
「我只知道当年丁公子根本没有病逝……」
南眉苦笑了一下,「这事曲折的很,今天有这个机会我便都与你说了,三弦你也该知道。」说罢她敛起所有女儿家的娇态,极严谨极端正地轻道,「对不起,当年是我先骗了你。」
她明白当年的事,自己罪孽难逃——
不错,当年丁茗并没有死,而是与一个南方的客商有了私情,于是诈死逃去了南方,而她深知大哥对丁茗的看重,只怕当时若是说出实情,霍西官必然暴怒而连累丁茗,但看着兄长自累,她又怕他若有一日倒下,她独木难支镇不住家中各路势力,难保家宅安宁。
可巧遇见了三弦,于是纵然明知荒唐,却还是想出那样一个计策来。
偏偏被识破时,她人在灵州分身乏术,回到潞州,大宅里住着的只有被霍西官接回来的丁茗。
而关于三弦,她只从绯裳那里听到些许片段,再去寻找,却怎样也找不到了。
「丁茗那时却是在情郎家中受了欺侮回来,可那个人倒也是有心的,千里迢迢又寻了过来,大哥见他们是真心,也就不得已放了手。」
「没想到大官人这样的好说话。」三弦苦苦地笑了。
南眉一时哑口无言。
这事说起来她至今也是觉着奇怪,大哥明明是那般看重丁茗,当年怎么那么轻易的就放手了呢?但此事如今已多说无益,而当年的事这样发展,回头看去——
受到最深伤害的,最无辜的那个人。
就只有眼前的三弦了。
「对不起……」南眉嗫嚅了还想说什么,只听「砰」的一声,雅间的门叫人一脚踢开,他二人都吓得站起身来。
然后,怔怔地看向门口站着的那个人。
霍西官。
 
      
他们两个人都没想到怎么会在这个地方,这个时候,遇上了霍西官。
但转念想想也不奇怪,梨园是云州第一热闹繁华所在,就算不来看戏,吃酒观花,乃至叫局子交际应酬,这里都是首选的场所。
南眉怔了片刻就回过神来,抿了口茶,瞥着霍西官笑道:「这么巧,大哥今天是见哪里的客人?怎么约在这样吵闹的地方。」
「何尝约了客人,」霍西官慢慢踱进来,虽然是对着南眉说话,目光却始终定在三弦的身上,「不过是听说你们两个出来看戏,正好我今日也偷得半日闲,就想着也来看看……小妹,日后道人是非也找个更隐密些的地方才好。」
南眉干笑了几声。
忽然间三弦自座位上起身,「两位兄妹叙话,三弦先告退了。」
他径直出门而去,与霍西官擦肩而过。
南眉本想追出去,却见自家兄长似笑非笑地看着自己,心知他接下去必然有话说,而且必然不是好话,将三弦追回来只有惹出尴尬,于是便作罢了,可嘴上少不得抱怨:「大哥可真行,我好不容易请了他出来,你一来就把他给气回去了。」
「好,是我的不是……」霍西官也不与她争辩,自顾自往三弦的那个座位坐了,看看台上正唱的好戏,拈了块绿豆糕放进嘴里,打量着小妹脸色渐渐不好看,才笑着开了口:「不气走了他,有些话不方便与你说。」
「什么事?」
「两件,一来给你提个醒,别忘了自己身分,撇开灵州那一处的生意不说,纵然你什么都不做,也是霍家堂堂的四小姐……」
雅间里的谈话声渐渐的低下去,台上着锦抹彩的演着人世里悲欢离合,歌有裂石之音,字字句句唱炎凉百态。
可是再怎么演,又何尝胜过了台下——
真真实实,正在发生的一出又一出好戏。
      
梆子敲过初更,夜渐渐的深了。
竹林寺外的庙会虽然还没散尽,但剩下的也只有稀稀落落几处正打理着准备归家的货摊,游人就更不用说了,玩乐了一日,早早回去歇息才是正经。
三弦在一处吃食摊子上吃了碗面,方觉得手脚暖和了些,付了面钱,谢过摊主为了他迟了归家,起身走了几步,便又有些茫然起来。
该去哪里才好?
上午时在梨园他见了霍西官,一时情何以堪,几乎是「逃」了出来,在城中游荡了大半日,浑浑噩噩的也不知自己身在何处,只是由着步子走,擦肩而过的人似乎都在笑,庙会里人人都那样的快活,可是却和他一点关系也没有。
印象中似乎也好几次路过云王府的门口,可三弦不敢进去。
现下哪儿能回去……两手空空的。
沿着大路慢慢走,忽然间腹中有些疼痛,他想大约是方才吃面时吹着了风,这会儿闹腾起来。
走到一株柳树下,痛得实在难受,索性蹲了下来,靠着树,整个身子缩成一团。
「霍西官……」
闷闷的声音想来只有他自己听得见。
这个名字是他命中魔障,若不是因为这个人,便不会有当年的那场劫数,他也不会独自流落在云州,如今好不容易安定下来,本以为至少可以平静的在此终老。
却不想,又遇上他,又生魔障。
好恨,真的好恨……
恨中又会痛。
痛得他喘不过气。
「霍……西官……」三弦又一次慢慢的念着这个名字,身子在春夜的寒意中不受控制的颤抖起来。
「你把头这么埋着,也能知道是我来了?」
低沉的声音在头顶上方响起,他猛的抬头,因为动作太大失去平衡,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怎么吓成这个样子,我以为你看见我了。」
春夜朦胧月,映着霍西官似笑非笑的神情。
三弦一时也不知说什么才好,索性不说话,扶着柳树想站起身,却发现蹲得太久腿已经麻了,虽然站得起来却迈不了步子。
「怎么,腿麻了?」霍西官倒是一语中的。
「不劳大官人费心……」三弦弯下腰去揉搓腿肚子,冷不防那人一把揽了他的腰,另一手往他膝弯一抄,竟将他横抱了起来。
他吓了一跳,本能的伸出手搂住那人的脖子。
「逞什么强呢。」听霍西官的口气似乎觉得他这样子有些好笑。
三弦还没来得及表示抗议,霍西官走了几步,然后把他塞进马车里——他想他方才必定是腹痛的傻了,马车过来这样大的动静竟然都没觉察。
霍西官跟着也钻了进来,「回府。」他一声令下,马车徐徐动了起来。
「南眉找了你一整天。」他边说边从一个固定的小柜里取出一个小酒瓮与一个酒盏,倒了浅浅半盏向三弦递过来,「你手冷的紧,喝一口暖暖身子。」
三弦接过了,却不喝。
「怕什么……」霍西官笑了。
是了,如今他还怕什么呢?这样想着,他移盏到唇边,先小小抿了一口,只觉得那酒液芳香清甜,入口醇厚,于是心一横一仰脖子,尽数灌了下去。
「啊?!」
只听霍西官一声惊叫,他搁了盏,有些疑惑地看着他的吃惊样子。
「你全喝了?这酒叫醉生梦死,入口容易,后劲却狠,你一下子喝了……」
三弦听着他说话,初时还觉得清醒,心道哪有他说的这么夸张,可渐渐的眼前就恍惚了起来,最后连他说了什么,也都听不清了……
霍西官身子前倾,刚好扶着仰倒下去的三弦,轻轻将他揽到怀中,借着自窗子透进来的月光,隐约看见他睡得安详,清俊面容上似乎还有些笑意,不由得想起重逢以来,这人到今日才在自己面前这般的放松。
「哎……」
行进的马车中,隐隐的,传出一声叹息来。
      
夜深,春露湿重,池子里挑起的荷叶代替水面承接了月光,偶尔能听见那几尾锦鲤穿水而过的动静。霍西官借着月光穿过两边种了连翘的小径,忽然怀中人哼了一声,他只道他醒了,低头去看却还是睡着。
夜风甚凉,于是他加快脚步进了房门。
将三弦安置到榻上,霍西官坐在榻边看着月光映了他半边清俊的面容,想到方才自马车上下来就是自己抱着他进来的——他还真是轻。
比起记忆中的形容,高了些,瘦削了些。
伤心了些。
这才察觉,原来那个时候的三弦,他还是记得这样清楚。
他的样子,竟在心头记了七年。
伸手覆上梦中人的额头,醉生梦死的后劲果然厉害,吹了这许久的夜风,触手处的肌肤仍然热的有些烫人。
忍不住凑上去试试他的唇是不是也一样的烫,是不是还残留了一点酒香。
起身时才发现,躺着的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睁开了眼。
那对眸子水光潋滟,即使此刻的昏暗之中,仍旧看的分明。
「你醒了……」霍西官有些悻悻,觉着自个儿好像什么偷鸡摸狗的宵小被人逮了正着。
却不想榻上的人盯着他看了许久,轻声喃哝起来,霍西官听不清说的什么,少不得俯下身去。一直凑到他唇边才听清了——
「我不是……丁茗……」
就这一句翻来覆去了好几遍,然后渐渐转成绵长的呼吸声。
原来压根就没醒。
霍西官直起身,俯看着他的睡颜,看了好一会儿,忍不住低低地笑出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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