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识君心

第6章



三弦抬起头有些惊讶的看向他,半晌便失笑道:「大官人说笑,当年……事情都过去这许多年。」
「你笑得一点都不好看知道么?」霍西官忽然道。
「呃?」
「不想笑的时候,就别勉强。」
他们俩正这么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南眉已换了男装从里头出来了。
「大哥……」她有些欲言又止。
三弦见此情景,知道是有自己在侧不方便,于是起身告退。
「三弦,改日你带我到云州到处逛逛可好?我听说你在这里住的日久。」他临出花厅的时候,听见南眉在身后头说。
三弦走后有半炷香的工夫,花厅里头的两个人一句话也没说,俩人静默了半晌,确定四下里确实无人,霍西官才先开了口,「怎么这么突然就过来了?」
「大哥你走了以后,二娘和二哥三哥他们就有些不安分,大宅里的情形大哥比我清楚我就不说了,二哥在灵州私底下见了好几个大的长客。
「不知道他私下里许了什么,前些日子我与那几个长客说起后三年的续约时,卖茧子的说要提价,做漕运的就叹世道不太平……」南眉嘴角弯弯的,虽是在笑,眼底的光却是冷的。
霍家已故的老爷子是个天生的风流性子,如夫人娶了一房又一房,儿女多,霍家火宅里的事情
自然也多。其中更以二房的两个儿子最好作怪。
「于是你便当了甩手掌柜,把灵州那摊子丢了到我这儿逍遥来了?」
霍西官说话时刚拿起茶盏就被南眉劈手夺了去,「这是我倒给三弦的。」
他没说话。
南眉接着道:「谁说我是来逍遥呢,灵州有些事要你的印信,不然我何必眼巴巴的跑来。」她从怀中掏出一个纸封来,从里面抽出一迭纸。
霍西官一张张看过来,有借据,有地契,买卖契约等等,多是买卖上的往来,手笔相当大,涉及的金额足以动摇霍家目前在灵州整个丝绸生意,显然南眉这是有意要转移钱款。他有些吃惊,也佩服这个妹子的胆量:「你这是要釜底抽薪。」
「谁说不是呢。」南眉笑了笑,「其实那几个老头子我早对付烦了,灵州这些年有许多新进的蚕商,买卖公道,眼光也长远活络。
「我想与其每次续约都要和那些老家伙讨价还价,倒不如咱们自己扶植几个,让蚕商与霍家休戚相关,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也省得年年受人家要挟,这样不是更好么?」
「够胆魄,只是也别将人逼得太紧。」霍西官知道她的手段,灵州的事想来她能处理的游刃有余,只是那些长客中有些是霍家多年世交,一刀切断怕是对霍家也有不利。
「南眉自有分寸。」
听了她的保证,他点了点头,随即自怀中贴身处取出一方半圆的章,南眉见状亦取出自己的那一方,双印合一,方盖出个浑圆的印鉴来。
印鉴中那个殷红的「霍」字当中一竖里,隐隐可见一丝白线,正是刻章时故意留的瑕疵。
南眉将盖了印的文件收起,沉默片刻,到底下了决心说:「大哥,你怎么把他找来了。」
「谁啊?」他装傻。
「三弦……」南眉拧起柳叶秀眉,又想了想,轻轻一叹,「大哥,当年都是我不好,不关他的事。」
「我知道,是我们霍家不好。」[]
「那你……」
「我不过想替他做些什么,补偿一番罢了。」霍西官呷了口茶,不紧不慢说道。
只见自家妹子一脸怀疑。
「只是怎么补偿,眼下还未想到。」他继续道。
南眉叹了口气。「大哥,他和你我,和霍家的人是不一样,你别这么待他……」
听见妹子这样说,他却只是笑了笑,「都过了这几年,南眉你还替他操心?当年你也救过他了……如今的事,交给大哥就好。」
一室的沉默。
南眉看着他脸上人畜无害的笑容,到底什么也没说出来。
过了几天,正好到了春分这日,云州一地世代农耕,因此对这一年中春耕最紧要的日子十分看重,每年到了此时便要在城中的竹林寺办庙会,南眉听说了之后想起先前与三弦定的约,便来找他出去游玩。
「咱们先去逛庙会,然后去园子里听戏,你说好不好?」既是出去游玩,南眉就不爱有下人跟着,扮了男装,她拉了三弦便大摇大摆的出门。
三弦自然只有点头称好。
云州不愧孟江以南第一繁华的去处,庙会着实热闹,十里八乡的百姓都来赶集不说,更有诸般杂耍玩意,各处州府的有名小吃点心,四处听得见吆喝笑闹的声音。
南眉与他从竹林寺山门一路逛过来,见他四处张望,不由得奇怪:「三弦,看你这样子,倒比我这个头一回来云州还觉着新鲜么?」
「三弦比不得你走南闯北。」他低头一笑,「何况我在王府当个下人,没什么机会出来逛逛。」
去的最多的地方,也就是钱掌柜的铺子了。
他的话方出口,只听南眉叹了一声,伸过手来拍上他的肩。
「南眉?」他看见她眼中歉意,知道她又想些有的没有的去了。
才想说几句安慰之辞,却见她转身向个糖食摊子跑过去,不多时转身回来,手上多了两枝糖葫芦,「这个给你,我小时候最喜欢这个了。」
三弦接过她递来的那枝,不由得哑然失笑——她在霍家是一呼百应的四小姐,位高令重,可谁又见过她这般小女儿的娇态?
还记得当年时,她对自己,就是这么副和蔼可亲的样子。
他知道她的娇俏,她的温柔,乃至她的歉意愧疚,都不是作假。
也因此心里,益发的难受着。
就算这些富贵中人给了他信任与情谊又如何呢?事到临头,他们还是会牺牲他,去达成一些事。
两人顺着人流缓缓前进,忽然有个小乞丐逆着人流跑过来,一不小心撞了南眉,一迭声的「对不住」之后小乞丐便想跑。
「哎哟!」
却是三弦眼明手快抓住他细瘦的胳膊。
「你干什么?!」小乞丐人小性子野,顿时又踢又挣。
「把偷的东西拿出来,不然我把你送官。」
三弦右手上加劲,小乞丐吃痛,「放开放开!我给,给就是了!」
小鬼把那个鹿皮绣花的银袋丢到地上,南眉这才发觉自己遭了窃。
三弦一放手,小乞丐立刻飞也似的跑了。
他拾起银袋,细心拍去上头的灰尘,交还到南眉手里。
南眉却看着他失落在尘土中的糖葫芦发呆。
「三弦,你的手……」她亦留意到他始终隐在袖中的左手。
「都过去了……」
「没有没有!」她用力摇头,「三弦,这些年,你过的很苦是不是?」
「并没有你想的那般苦……」
她却仍是摇了摇头,显然是一心认定自己心中所想。
「我说了,都过去了。」他看了看四周,「这里闹的我头痛,你不是说要请我看戏么?」
云州城里最大的戏园子有个最合适的名字就叫梨园,戏院的后园子里栽了许多雪梨树,每年梨花开放时,云州城里的达官显贵都喜欢在后院里摆宴唱堂会,看伶人与繁花相得益彰。
现在虽然梨花还没开,可因着庙会的缘故,看戏的人还是多。
南眉订了二楼的位子,一个一个隔开的雅间,倒也清静。
他们俩坐定,只见桌子上放着桂花松子糖,细沙瓜仁丝豆糕等几样细巧茶点,不多时堂倌来送上两盏茶,一掀盖子扑鼻的香。
「我想让他们上今年的新茶,谁知掌柜说灵州的新茶还没到,只有上好的龙井,你试试看好不好?」南眉推了一盏茶给他。
三弦笑着摇了摇头,「我品不出来,都好。」
南眉一下子也没话说。
一时的寂静里,只听戏台上那个小生一声长叹,字正腔圆说起念白:「咳!想我许仙,悔不该去往金山烧香,连累我娘子受尽苦楚。咳!这都是我的不是吓!想我与娘子,恩情非浅,平日待我又十分恩爱,为此我下得山来,寻找娘子的下落……」
三弦不知道这是哪一出,只看小生唱作俱佳,演得好不潦倒,不由得笑了。
「这是新的折子戏,你觉得有意思么?」南眉见他笑了,便说起这出戏的来历,「写这一折的是个青州的书生,本来是青州一个老幼皆知的故事,说是山里一条白蛇修炼成精……三弦,你怎么了?」
眼前那人的脸色忽然变作惨白,着实吓了她一跳。
他的脑海中一片空白,身在何处全然没了知觉,眼前所见——
只有当年那日,潞州仲夏的晌午,那个人冰冷冰冷的眼神。
只因他不是丁茗,他不是他心上的那个人。
「是不是故事里头,那白蛇嫁了书生……」
他想起那个只听过一次的故事。
只听过一次,却刻骨铭心。
听到这故事的那一日——
他就如同戏里的白蛇精,一旦现出原形,就失去一切……
那天,那个人,不要他……
厌恶的彻底,伤害的彻底。
不管他付出了多少情意,不管他是不是真心。
那个人都不稀罕。
那人的眼中,根本就没有他的存在……
好痛……
那时,仿如能将全身都撕裂的痛苦。
「三弦?三弦!」见他陡然间目光异样全身颤抖,南眉被他吓的不轻,从座位上跳起来,抓住他肩头用力摇,「怎么了?」
他终于回过神来,看眼前一脸惊慌失措的少女,忽然觉得自己可笑。
原来,还是忘不掉。
无论用多冷淡超然的态度对着那个人,可他曾经造成的伤害与自己曾经给予的情意,从来也不曾忘记过。七年的时光,他还以为自己已经忘记了……
可只要如此简单的一个契机,就能全盘忆起……
「无事……」他挥开南眉的手,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好生苦涩。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