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识君心

第3章


霍西官闻言,摇了摇头。
「方才是我一时难以自禁,唐突了……三弦,我没想到你还在人世。」
他听着,低声一笑。
没想到?
霍西官,这些年,你可曾真的想过我?
转眼三弦已经在霍府住了数日,数日里不曾见霍西官的面,倒是侯管家一日一探,头一回的时候还带了个年纪小的丫头来,说是拨来服侍三弦的,他答说自己一个人过的惯,不要人服侍,僵持了好一会儿,侯管家见他态度坚定才作罢了。
这日他在池子边用剩下饭粒喂鲤鱼,远远的看见院门那边侯管家带着下人路过,心念一动就追出了院门。
「侯管家。」
叫住人后他又一口气跑过去,侯管家见是他,就打发几个下人先走,「赵公子。」
「这几日……怎么不见霍大官人?」话一问出口三弦就后悔了,何必多事呢。
「大官人……」侯管家刚要说,忽然目光看向他身后,欲言又止。
他回过头去,看到霍西官正负手立在几丈开外的地方看着他,嘴角挂着一点点笑意,「找我有事?」
他摇了摇头,正想告退,只听霍西官吩咐侯管家:「叫他们将午膳摆在照月池那边的阁子里。」
说罢他上前来扯住三弦的手,「陪我用个午饭如何?」
「好。」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点了点头。
虽然已经来了好几天,但霍府里其他的地方三弦都没有去看过,一路往南花园去,霍西官见他路径不熟不由得奇怪,「怎么,这几日没到处走走?」
「这是大官人的府邸,三弦岂敢擅动……」三弦闷闷地回道,换来霍西官一声轻笑。
到了照月池,临水阁子里已经布好了膳,银鱼蒸蛋,百合芦笋,椒盐软肋,还有几色精致的小菜,霍西官几乎是半拉着他进的阁子,又按他坐下。
坐定后自然有下人在旁边侍候,净手抹杯端碗递筷,三弦益发的不自在起来。
总算下人们都撤走,他端了碗,默默地扒起饭来,喷香软糯的胭脂稻米,可三弦吞咽的样子却是味同嚼蜡一般。
不经意的抬头,只看见霍西官支了下巴看着自己,仍旧是似笑非笑的神情。
「慢点,我不与你抢。」说罢他竟伸过手来,拈下他唇边的饭粒放进自己口中。
这样的亲昵举动并非不曾有过,只是那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大官人请我来,应该不只是味了吃饭叙旧罢?」
他放了碗筷,看着霍西官,口气淡淡的,带了一点笃定。
霍西官皱了皱眉,随即一笑,「你还是灵透。」说罢夹了一筷子芦笋放进他碗里,「我找你来,的确是有些事要烦劳你。」
「不知大官人有何事差遣?」
「今番我来云州是要求见一个人,此人位高权重,对我的生意大有助益,只是不容易结交,幸好这人喜好琴艺,如今我正派人寻访些珍奇秘谱好作为晋见之礼,但是我自个儿对琴艺是一知半解,可巧那天在这里遇见你,想起你在这上头是行家,所以才向云王要了你来。
「你也指点指点我,免得到时候见了人我一句话也说不上。」
三弦听了这话就笑起来,「大官人说笑……云州人杰地灵,大官人如令是云王座上嘉宾,什么样的国手不是招之即来。」何必眼巴巴的找他来?
+。霍西官听出他答话中双关之意,「我要你来自然有我的道理,至于云王……我若与他联手,只怕是将我二人都陷于险地。」
云王为他的叔叔——当今圣上所不喜,这已是天下共知的事实,今上一代雄主手段高强,云王只有在对地乖乖做个安乐王爷方能长久,要是有「勾箱巨日」之类的消息传出,无论是霍家还是云王府,恐怕就都是到头了。
「三弦区区残身,又能做什么……」他想通了这其中关窍,却益发的迷惑。
「先安心留在此地,」霍西官说着又夹了一筷子菜放进他碗中,「吃饭吧,菜都凉了。」
三弦又默默端起碗筷,却见他直盯着自己带着布套的手看,不禁心中苦涩。
只听霍西官轻声道——
「你的手,可还能弹琴?」
只是区区的一句话。
可随着这一句问话,三弦只觉得自己那只已经失去知觉数年有余的左手,竟自指尖开始生出灼热无比的感觉来,如有人点了一把野火,势不可挡的,烧进他心上最深的那道伤痕里去。
他,竟然还问自己如今还能不能弹琴……
2
潞州,七载之前。
「锦鸡一对,猴头菌子一小筐,野兔十只……」这日是端阳大节,霍家大宅的后门一大早就来了送山珍的人,掌伙房的大师父亲自看着单子点验。两个帮佣的小厮一件一件往里搬,时不时的嘴里互相吆喝几句。
「今年好东西真多。」年纪小的那个口里嚷着。
「可不是,谁知道去填哪个下作东西的牙缝。」另一个扛的东西重,说话间没好声气。
「文哥儿,这话可不兴乱说。」
「我怎么乱说了?就兴他男人当女人用,勾搭得大少爷神魂颠倒,倒不兴我说……」年长的小小厮在看见同伴杀鸡抹脖子的猛打眼色后,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回头一看,三魂六魄顿时唬得去了一半。
「大……大管家。」
只见侯管家正阴沉了脸看过来。
「行啊,你文大爷出息了,这口舌上作践人的功夫也快赶上得月楼里说书的先生,看来我这里留不住你……」
侯管家话音未落,那小厮已扑通一声跪下,「大管家开恩,小的该死!我打你这烂嘴,我叫你乱说!叫你乱说!」他嘴里求饶,手上也不含糊,「啪啪」的自掌了几个嘴巴,腮帮子顿时红了。
「好了。」侯管家叫了停,「罚你半个月工钱,再犯就家法伺候逐出去。」
两人唯唯诺诺的扛着东西离去了,侯管家一向没什么表情的精瘦脸上倒是有了一丝担忧。
唉,防人之口甚于防川的道理他并非不懂得,能在大宅里禁得一时,却不能禁住口耳相传里的龌龊。
大少爷与那个人……
他正皱着眉想着,却见远处有个精干汉子哈着腰一路小跑了过来,附上他耳边说了几句。
五月的潞州,略带些潮湿的风将往日的尘土都压了下去,天穹碧蓝,阳光透过茜纱窗便转作柔和,正好落在榻上人儿的身侧,榻上人好眠中翻了个身,阳光的暖意甚是惹人贪恋,半梦半醒之中,榻上人的嘴角露出些微笑意。
明明听见有人推门而入的动静,但他偏是不愿睁眼,直到进入的那人到了榻边,手指轻抚上他的眼皮有些痒,他方忍不住笑出声,随即睁开眼坐了起来。
「西官。」三弦轻声道。
「醒了就起来吧,今天府里有客人来。」霍西官的日光游移,见他敞开的衣襟下隐约可见肌肤上的瘀红,视线渐渐灼热起来。
最终他只是俯下身在他脖子根轻轻一吮,随即替他掩上衣襟。
「我也要去?」三弦有些惊讶。
「嗯。」霍西官低低的应了一声。
「知道了。」见他坚持,三弦也就答应下来。[]
之后霍西官先自去了,他坐在榻沿,心中不禁翻腾。
自他答应南眉,假作丁茗留在霍西官身边,至今日已是半年有余,南眉以受伤失忆为由向霍西官解释他的状况,到目前来看,似乎是成功的瞒过了他。
但却发生了一件南眉与三弦自己都不曾预料的事。
面对那个人的温柔呵护,时时刻刻表现出来的深情,他竟然真的动了心。
他幼时父母双亡,亲族中的眷属都道他命硬克死了双亲,众多的亲戚没有一家愿意收留他,过了几个月乞讨度日的时光,一日在街头饿得昏迷过去,天幸被师父救回,才总算有了个安身之处。
多年来师父虽然疼爱他与师弟,但江湖飘零到底是凄风苦雨不曾离身,饿寒常有,檐下避雨,仰人鼻息,看人脸色,终日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而如令在霍西官的身边,如雏鸟得护在羽翼之下,暖意融融情深如斯,被他终日宠溺,心性也渐渐快活开朗起来——要他爱上这个人,实不是什么难事。
从不曾得到的温柔,从来也不敢奢求的安定宁静。
只是这一切真的属于他么?
无论怎么沉迷,甚至在身心交缠颠鸾倒凤之时,三弦依然能听到心底那个保持了清醒的声音在说。
这无忧无虑的日子也好,那人的深情一片也好,此间种种,都不过是他冒名顶替得来。
不是你。
他眼中之人,心中之人,都不是你。
但清楚的知晓又如何?一颗心还是不免沉沦下去,一旦得到了什么,就会想要的更多,因情而生出的贪欲,实比任何情感都来的可怕。
希望他看着的人是自己,希望床第罗帷之间,情浓时那人呢喃的名字不再是丁茗。
于是有意无意间一点一点展示自己与那个逝去少年的不同——
阿茗,你以前不会弹琴……
记得自己第一次为他奏琴,是在两个月之前的一个月夜,他在他的书房,装作是好奇心起,随手拂的丝桐。
是么,我随便弹的。
彼时答得有些心虚。
是么,那阿茗倒真有天分,过些日子我替你请个好的师父着意教一教,说不定教出个俞伯牙那样的国手来。
那人不见动怒,不见疑惑,只是抱了他调笑。
后来,他也渐渐习惯了听他「随手拂之」的琴音。
这让他心中有了隐隐的希望,或许……那人或多或少已经感觉到他是另一个人了?
幸而缱绻情深,并不曾稍减……
「公子。」有人在外头敲门。
「请进。」
进来的是个有些面生的红衣侍女,手里捧了一套衣饰,「公子,这是近日送来的新衣。」
「姐姐看来有些面生。」身处这样纷乱的情势,身边的任何一点变化都会引起三弦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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