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识君心

第2章


面料是灵州出产的上等墨缎,银线绣出云纹——慢慢走到跟前来的那人,光是脚上蹬的靴子就好生考究。
「三弦?」
只是被简简单单的叫了声名字——
他却就此惊得险些锦盘脱手,好不容易拿稳了,右手却还是轻颤,甚至于连整个身子都颤抖了起来。
死死咬住牙,他抬起头看向那个站在面前的人,嘴角硬是扯出一丝笑。
「霍大官人……」
剑眉入鬓,挺鼻薄唇,在他眼前的霍西官年将而立,英武不凡。
于是……除了恐惧,他更益发的自惭形秽起来。
叫了这一声之后,他便再度深深地伏下身去,不想再起身了。
入夜,云王府南书房之内。
侍应的下人自主人入内后便被赶了出去,此刻烛影摇红,映亮了屋中一立一跪两个身影。
「真是没想到,怎么是你……」云王捏着三弦的下巴迫他抬起头来,借着灯火亮光细看了他许久。
平眉凤目,尚算清俊的面容,却因为眉间那道深深的印痕平添愁苦之色,乍见之下,实在难以让人生出亲近之心。
云王哼笑了一声,放了手,问道:「你以前认得霍西官?」
三弦苦笑,「是……」
云王若有所思了片刻,「可知他临走时提出想邀你往他府上做客?」
他如受惊的野物一般抬起头来,但眼中的光转瞬便黯淡下去,「一切听凭王爷吩咐。」
「那就好……」云王回身往交椅上坐定,沉吟半晌,才缓缓开口——
「还记得当年,本王放过你也是一时动念……」
夜阑人静,书房内交谈之声,也益发的轻微下去,直至几不可闻。
三天后,霍府的下人起着车来接人,三弦乍见那辆马车不由得一惊。
正是那夜在官道上遇见的那辆。
那么,当时莫非是霍西官在里面……
坐在颠簸不定的车厢里,他撩起帘子看外头的景色,才几天没出府,春色已经攀上枝头,拂面的风也是暖意醉人。
霍西官新置的宅院在云州城的另一头,马车走了约莫半个时辰才到,下车时车夫毕恭毕敬的替他撩了车帘,而霍府的朱门大开着,一个五十开外的中年人向他叉着手微微躬身,身形正好和四爷相反,瘦的出奇,这么往门前一站倒像根旗竿子。
这个人三弦却也认得,他是霍西官手下的侯总管,向来极受倚重。
侯管家待他站定,立刻脸上挂着笑小步跑过来,「赵公子,大官人有事出去,要小的在这儿迎着。」
他闻言神色间有些尴尬,侯管家却先一步明白了他的心思,「赵公子不必拘谨,今番公子是大官人的贵客,我们做下人的不恭敬些,就是对主人的不尊重了。」
这么一来他也哑口无言,侯管家接着说:「府里已经打扫了住处,公子请随我来。」
他提着包袱,跟在侯管家身后,跨进那道朱门。
宅子大的很,侯管家带他去的庭院更在深处,题名听荷小筑,与外头隔着一片杏林,设了一个不小的池塘,一汪绿水数尾红鲤,碧桃临水照花,乍见倒也雅致。
侯管家替他开了门锁,引他进屋然后就退了出去,三弦将包袱搁在榻上,细细打量屋中陈设。
只见窗边的桌案上摆了个白陶土的瓶子,里面供的非菊非兰,而是一把新折的柳枝,枝条垂下,上面新绿细软的叶子看着很让人愉悦。
他走到窗边,支了窗格,正好看见池塘,不由得想既然此地名为听荷,那想必池塘中是栽了荷花的,若是夏日里与芙蕖隔窗相望,倒也惬意。
想着想着,忽然就失声苦笑出来。
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个人是什么人,难道他曾经如何对待自己都已忘记了么?今日到了这里,与进了龙潭虎穴又有什么分别?竟然如此痴心妄想起来。
「什么事很好笑?」凉凉沉沉的声音自门口处传来,他猛然觉得背脊上起了一片鸡皮疙瘩。
迟迟不想回过身去,听着那人的脚步声渐渐靠近,却又控制不住的全身颤抖起来。
忽然肩上一沉。
「天还寒的很,别站在窗口吹风,看你冷的。」
猛的转过身,才披上的袍子掉落在地,「霍大官人。」
他哑着嗓子叫了一声,然后咬着唇看那个笑得一派温文和煦的男子。
霍西官。
「记得以前你是叫我西官的。」霍西官弯腰拾起那件袍子,拍了拍灰,又想替他披上,被他侧身躲开了。
距离三尺开外,一时间两人就这么对峙着。他死死抓着桌案一角,仿佛这样就能缓解全身的颤抖,但事实证明这样也无济于事。
「你很冷?」霍西官看着他因为过度用力而暴出青筋的右手。
他摇了摇头。
「那么……」对方忽然大步上前,在他躲开之前一手抓了他的手臂,一手精准的捏住他的下巴。
他皱了皱眉——他的力道太重,捏得他下颌生痛。
随之那只手慢慢往下,抚过他的脖颈,停留在能够摸到脉搏的那一处。
「三弦怕我么?」
他闭上眼点了点头,跟着便感到那人温暖的气息喷上他的耳侧。
「果然。」
他再睁开眼看着那人似笑非笑的神情,只觉得胸口发闷——
还记得最初在潞州的霍家大宅,南眉带着他进入,那天是霍家的伙计出发去其他州府的日子,大院里,霍西官对将远行的伙计一一嘱咐,神色间飞扬自信,宛若将赴战场前的将领,而南眉指给他看这个男人的时候,曾经说过一句话——
「三弦,看见么,那就是我大哥……相书上说,像他这般,薄唇剑眉的……
是无情之相。
如果当时自己将南眉说的这句话牢牢记在心上就好了。
虽然那之后不止一次的这样追悔过,但是初见的当时,他只常南眉所说是一句戏语,并因为那个人气定神闲、指点若定的姿态而生出些微的敬服之心,进而有了好奇,再然后……
他答应了南眉那个荒唐至极的要求。
三弦,在见到你之前我从未想过,世上竟会有两个不相干的人生的如此相像。
说这句话的人是南眉,霍南眉。
那日潞州淫雨霏霏,他抱了琴去修理,路上只顾脚下,不慎撞了一名少年公子,少年公子乍见他大惊失色,他道了歉便自顾自地赶路离去,却不想那位公子竟一路跟来。
正是南眉女扮男装。
三弦,你真的很像他。
谁?
丁茗……
当时他无缘得见这少年本人一面,所有印象都来自南眉的口述与一幅浸了水的画像。
丁茗是我们家的远房表亲,当年他的母亲带着他投靠而来,奶奶见他年少伶俐,就让他做了大哥的小厮。
他没有忽略初见时,南眉的惊诧与之后的闪烁其词,如果那人只是个寻常的下人,又何必她如此挂心。
大哥他……对丁茗很是看重。在他的追问下,南眉只嗫嚅着说了这么一句。
可是开春的时候,丁茗他去了。
天不假年。
当时她娥眉深锁的神情,他现在仍能清清楚楚的在眼前描绘出来,或许就是因为这样的神情,使得他在那片刻生出一丝怜惜来,最终确定了相助之心。
就此,一步步踏入万劫不复的境地里去。
大哥从此一蹶不振,固然人前还是那个样子,可私下里我常见他痴痴的一个人坐在丁茗以前住的屋子里,两眼发直……他什么事都亲力亲为仿佛不知累,别人劝他他只会发火,如此下去,我怕他……
南眉向他提出的要求只有一个——
到霍西官的身边去当个琴师。
就当作,是安慰他吧……
事情固然荒唐,但南眉开出的酬劳诱人,而当日他的师父正沉屙难愈,他急需银钱为师父延医抓药。
因此种种缘由,最终他答应下来。
及至那日亲见了霍西官,更有了想要亲近的心。[]
庭院深深,朱门大院,那是他从来不曾踏入的富贵门庭。
于是禁不住的好奇,想去看看那其中是怎样的一番光景。
南眉带他进入霍家大宅,将一些关于丁茗的往事说与他听,还从霍西官处偷取了那幅画像给他,画中的少年十五、六岁年纪,手中捧着一把青翠欲滴的细竹,笑得很是快活,眉眼间都是天真意味。
南眉说此画是她的大哥亲手所作。
就这样,在真正去见霍西官之前,他已在心里略略描摹了他见到自己时可能会有的反应,然而纵使如此,及至南眉将他带到霍系官面前时,那个人所表现出来的狂喜,还是大大出乎了他意料。
大哥。当时南眉只是轻唤了这么一声,那个本坐着对着案版发怔的人抬起眼来,目光移到他脸上的瞬间眼底仿若暗火流过。
茗儿,你果然没死……果然没死!
那个人几乎是跳起来几步跑到他身边,猿臂轻舒,猛的将他揽入怀内,拥抱的力道大到他觉得胸口生痛。
他看向一边脸色惨白的南眉,她向他微微摇头——要他切勿解释这个误会。
大哥,阿茗他出了意外,有些事他都不记得了……
随后南眉如此向她的大哥说道。
那一刻他便知道自己是落入了一个陷阱里。
可是终究是没有推开霍西官——
自己本就是被雇佣而来充当另一个人的影子不是么,又何必让这个人再伤心失望一次呢?
再来……
后来他也曾后悔过。
如果那个时候,没有对那个人怀抱里的温暖生出那一丝贪念就好了……
如今,就算被更紧的拥抱着,他依然不能停止颤抖。
心底始终是冷的。
「哭了?」
耳边响起的声音略有些沙哑,同时眼角溢出的泪水被那个男人用手抹了去。本来紧贴着的身体也随之分开,「对不住……」
三弦依旧扶着案,仿佛这样才能支撑住身体,「大官人叫小人来此,就是为了如此么?」
折磨也好羞辱也罢,难道当年还给予的不够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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