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识君心

第4章


「奴婢唤作绯裳。」她笑了笑,亮出手心里绯玉腰牌,「奴婢是南眉小姐的人。」
「姐姐可是有话要传达?」数月前南眉往东边的灵州去办事,临行前她曾私下见过他一面,嘱咐他种种事宜,并说必要时她会派人传话,来人必以她所佩的绯玉腰牌为信物。
「小姐在灵州听闻了公子近日的一些作为,特叫奴婢来告知公子一声,切勿心生妄念擅自动作,否则铸成千古之恨,恐怕悔之晚矣。」
绯裳神色凝重,见他闻言忧思凝结,又补充道:「公子千万不要误会,小姐这样说,并绯意指公子有非分之想,她说道公子是有情人,你愿意屈就这件荒唐事,是对霍家有恩,她却不能害了你。」
话说的这样重,显然不由得他不当回事。
他对霍西官的情意,自己也知道不过是埸绮梦,可是……她却连一点梦都不愿让他做。
「三弦明白了。」他郑重地向绯裳点了点头。
「那奴婢告退,还请公子换上新衣,大少爷在园子里等着。」绯裳说罢告退,临出门时她回头一望,见他坐在榻边仍在出神,不由得叹了口气。
端午佳节算来也已是仲夏时分,但园子里树栽的多,阴影之下并不觉得十分炎热。进到园中,三弦远远的就看见霍西官与一个人在凉亭中饮酒说话。
霍西官望见他来了便伸手招呼他过去,踏进凉亭的时候,他留意到那客人看见自己时,神色有片刻凝滞。
只见那人二十出头年纪,有些风尘仆仆的样子,看来是远道而来方才坐定。
「西官。」他看着霍西官,等他引见。
「云嘉是青州商号里的执事。」霍西官一边拉他坐下一边说道。
「云爷……」
「我姓孟。」那人笑了笑。
这时霍西官执了酒壶将三弦面前的酒盏满上。
「西官?」他一向不饮酒的,而眼前的酒色作橘红,气味冲鼻,他闻了就想皱眉。
「这是云嘉带回来的雄黄酒,今日端午,喝一杯应个景。」
听他如此说,他也不忍拒绝,把了盏闭着气一口饮下,不想辛辣酒夜入喉,一时岔了气,猛的咳嗽起来,「咳咳……咳!」
霍西官见状,赶紧轻拍了他的背,替他抹去眼角涌出来的泪,「真不能喝就别勉强么……」
「应景而已。」好不容易缓过来,三弦抬头向他笑了笑,却见他若有所思。
「阿茗,除了这酒,云嘉还带了个故事回来,我说给你听好不好?」
「啊?」虽然平日里霍西官也常说些有趣的掌故传奇与他解闷,但此刻孟云嘉在埸,如此亲昵让三弦不由得有些尴尬,但又不想拂他好意,本身亦是颇为好奇,于是便点了点头。
霍西官牵了他的手,拉他坐下。
「这故事是青州民间妇孺皆知的传说,说是山中有条白蛇修炼成精,当年它未得道时曾被一牧童所救,心心念念想要报恩,于是下得山来化身美貌女子,与那牧童转世而成的书生结成姻缘。
「一开始两个人日子过的很快活,可有一天书生在街上遇见一名禅师,禅师道他妖气缠身,家中必有妖孽……」
「这和尚好生多事。」三弦插话道。
霍西官一笑,「书生自然不信,禅师就说了:『那妇人是千年蛇精所化,你若不信,再过三日端阳佳节,你且叫她饮雄黄酒与你看,她必现出原形。』」
必现出原形……听闻此言,三弦不由得一怔。
「书日生回了家,心神不宁的待到端阳这日,他备了雄黄酒招呼妻子同饮,那女子起初果然推三阻四,终是禁不住他的央告,饮了一杯。」
说到这里,霍西官忽然停了下来,三弦心急下文,催促道:「后来呢?」
「后来什么也没发生,书生心里暗骂和尚招摇撞骗,又对妻子有了歉疚,便转出门去想买枝簪子算做赔礼,可待他回来,那女子却不见了,只听厢房中一阵桌椅翻倒之声,书生怕有歹人,立时闯了进去。
「不想门一开,一条水桶般粗大的白蛇于房中不断翻滚……阿茗,你怎么了?」
霍西官说着大手便抚上他的脸颊,「怎么脸都白了,叫蛇给吓住了?」
他也知道自己的脸色必然不好看,他真的叫吓着了。
这故事中的白蛇……
竟与他这样相像……
都是披着不属于自己的身分,接受了不该属于自己的温柔爱恋。
又是如此这般贪恋这温柔爱恋。
白蛇饮了雄黄酒现出原形,那么他饮了雄黄酒又当如何呢?
一阵寒意涌上心头。
好怕,真的好怕。
他不由得伸手覆上霍西官抚着自己脸颊的手,想汲取哪怕一点温暖……只要这样就好,只要还能确定这个人仍看着自己,他就能安下心来,就能不去恐惧害怕。
可是——
那个人忽然抽开了手。
「西官?」
「我口才不佳,故事也说得无趣……只是你听了这半天,我问你——如今你也喝了雄黄酒,是不是也该现出原形了,赵公子?」
他凑近了看着他,脸上依然是温和的笑容,可眼底却一点一点地浸入了森冷的寒意。
赵公子……只要这三个字就够了,足够让三弦感到如坠冰窖的那种寒冷,并不可抑制的颤抖起来。
「你的出现,到底有何目的?」最终那人的脸上最后一点笑容也消失了。
面对质问,他所能做的只有紧紧咬住唇不吭一声,他怕自己一开口就会绝望而恐惧的尖叫。这样的霍西官是他从未见过的,霍家大宅的少主,威严,冷酷……
「不想说是吗?」忽然那人又笑了笑,「会让你开口的。」
两记击掌声响过之后,几个精壮汉子进了凉亭。
「带他下去。」霍西官看着他向那几人示意道。[]
好痛……
身上每一处伤口都在隐隐作痛,马车不断颠簸,每一下摇晃都会牵动伤口,让他再体会一次生不如死的痛苦。
现在是何时?这里是何地?他已经不想知道了……
「大哥,就把他扔这儿得了。」身侧有个人在说话。
「再走一阵。」另一个接了腔。
他们要把他丢去哪里?
那个人……不要他了?
真的不要了?
忽然马匹一声嘶鸣,同时车厢里也剧烈震动,触动伤口,又是一阵剧痛袭来。
「作死啊!」外头赶车的破口大骂,可就骂了这一句,旋即车厢外头便没了动静,一片诡异的平静。
「见了鬼了?!」
恍偬中他感到方才说话的两个人陆续下了车,可是只听「啊——!」的一声响,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忽然有谁撩开了帘子,一阵冷风灌了进来,「赵公子?」
有人半扶起他,解去他身上绳索,绳索脱落时扯动凝结的血痂,他不禁痛哼出声,随即那人撬开他的唇齿,将一个竹筒凑到他唇边。
依稀嗅到人参的气味,求生本能令他努力咽下苦涩无比的液体。
勉力睁开眼,来人虽然黑巾蒙面,但他还是从声音里听出端倪,「多谢……绯裳姑娘相救。」
「赵公子切勿多言,千万忍住了别睡过去。」绯裳说罢扶他躺下,将灌了参汤的竹筒放在他手中。
她下了车,三弦听见她与人交谈:「事情演变至此,当真万分歉意,赵公子吉人天相定能逃过此劫,他日……」
「姑娘不用说了,自己的徒弟老朽自然会救,老朽就在这里谢过姑娘报信之恩。」
苍老的声音,满是无奈。
而他的心中,则满是歉疚。
师父……
车子徐徐动了起来,身上的伤口又不可避免的开始疼痛。
可身体上的万千伤痕,纵然痛入骨髓,又哪里及得上心头的伤口于万一?
那个人,终究不要他。
马车又动起来,全身的疼痛一波一波袭来,绯裳关照他不要睡,他也痛的不能睡,可心里却希望能在此时睡去。
最好,能够就此永远沉沦暗夜……
猛然惊醒,睁眼便被晌午的阳光刺的头昏眼花。
「公子,请用茶。」
耳畔有娇怯声音响起,他下意识伸手去接,却不想碰翻了茶碗,只听一声脆响,那个声音亦是惊呼。
「奴婢该死……」
眼睛终于适应了光线,三弦看到地上一滩水渍,一个青衣小婢在手忙脚乱的收拾碎瓷。而藤花架的另一边,霍西官正阴沉了脸看向自己这边。
「这点事也做不好,的确该死。」霍西官说着快步走了过来。
那青衣小婢见他来了,一张小脸顿时煞白,再受了这一句训话,眼见就要哭起来。
「不关她的事,是我碰翻的。」三弦替她辩解,见霍西官看向自己,再想要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了。
罢了,他责罚他府中的下人,与己何干。
「去端盆井水,叫人到我房中将薄云散拿来。」不想霍西官也没下文,另又叫她去做事。
那小婢匆匆跑开,临走时她感激地看了三弦一眼。
他被看的有些莫名其妙,冷不防霍西官执起他被茶水泼着的左手。
「痛么?」边问边开始解他左手上布套的带子。
「不痛。」
「胡说,那茶还冒热气,明明烫的很,怎么会……」忽然霍西官噤了声——
褪了布套,他怔怔的看着三弦的左手。那条横过了整个手背的伤痕呈现出狰狞的血红色,虽然被茶水烫到的肌肤有些发红,但还是可以看出他的左手泛着不正常的青灰,五指微微佝曲,细瘦的异样。
「已经不会痛了。」三弦扯了扯袖子盖住残手。
这七年来,这只手虽然还在他的身上,却没有一点知觉。
他永远也不会忘记,当年刑房中的那一刀落下时,他有多么的伤心绝望。
眼前这个人,伤他至此。
薄云散加了清水便化成胶状,霍西官执了他的左手,用狼毫沾了药胶,仔细涂上他的手背。
看他小心翼翼的样子,三弦苦笑着摇了摇头,「真的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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