卿云歌

第135章


男子下意识地一挣,却没有挣脱,只见南峥似笑非笑地一挑眼角,也不看他,直冲着柳误桃道,“好在医圣驾到,可以去里面验验尸身……这事,可真不是我干的。”
  
七十二、卿云万里揽山河
  
  崇胜殿内,罗帐缈缈吹动。
  一豆烛火在夜风下微微摇曳,映出憧憧的人影。墨宸拉开帷幔的手微微发颤,只见龙床之上,年过中旬的男子眉目冷峻,脸上现出几分沧桑纹路,静静躺在龙榻之上也给人以威严的感觉,正是永裳的开国皇帝——崇渊帝晟渊。
  柳误桃看墨宸一眼,从罗帐中退出身来,将帷幔垂下,淡淡地道,“故去多时了。”
  “多时是几时?”南峥眨眼问道。
  “短则一个月,多则……”柳误桃看着握紧了拳、微微颤抖的晟炎州,坦言道,“半年。”
  
  “那这么说,姨夫病危之际未忘记授以大表哥监国一职,当真是个绝世英明的君主。”南峥说着,笑眯眯地去看晟炎州,“大表哥你临危受命,也不容易得紧。连皇帝薨了这等大事也能按下来秘不发丧,无怪他会选择你而非老七。”
  他说着,又“啊”了一声,似是受了惊吓,转着眼睛道,“他让你当监国的时候,当还是活着的吧?”
  
  “你……”看着南峥那一张盈盈笑脸,晟炎州忽而出手,掐住他脖子。
  “放手。”南峥呛了一声,眼神冷冷,“要杀杀你晟家人去,我南家的人就是死,也不死在你的手上。”
  “他不是我杀的。”晟炎州哑声道,手指却并未松开。
  “我管他是谁杀的,放手。”南峥被他掐得几乎喘不上气,脸色红红白白。
  
  然而晟炎州手下愈发用力,一双琉璃似的眼睛似能喷出火来,瞪着南峥,尽是恨色。忽而,南峥挣扎了一下,头一歪,竟是昏厥过去了。
  云修一敲他手腕,晟炎州腕上吃痛,手指一松,南峥便从他指尖滑落,落入云修怀里。
  未料到云修会出手。晟炎州略有些惊讶地抬头,只见他眼神淡淡,看不出是什么神色,只拖着南峥到一边去了。
  
  墨宸看着少年,淡淡地开口,“现在你可以说了,他到底是怎么死的?”
  晟炎州怔愣片刻,忽而一笑,“若我说了不是我,你就能信么?”
  “我信。”沉默片刻,只听一个男子清朗的声音,温然道,“我相信不是你。”背光下,只见一身血衣的男子轻轻抬起头来。
  
  自进入崇胜殿,他便站在角落。不知为何,这里的气息,让他莫名感觉到畏惧,不愿向前多走一步。然而此时,他看着殿中仓皇的少年,却一步步向他走来,走到他面前站定,伸手按住他的肩膀。
  少年瑟瑟地颤抖着,看着这个同门三载的大师兄,一字一句对自己坚定地道,“我相信不是你。”
  “为什么?”少年凄然抬首,苦笑着问。
  然而男子避而不答,只道,“只要你说,我就相信。”
  
  “好。”晟炎州闻言,扬起脸来,看着面前诸人,“不是我……”他声音微微颤抖,然而却是强忍着内心的撼动,坦然道,“他是自尽的——剧毒而亡,是以尸身不腐。秘不发丧也是他的意思。”他侧过头去看着柳误桃,“医圣,我可有说错?”
  
  “不错。”柳误桃轻轻点了点头,神色平静,“若非是自尽,断不能保持睡姿如此安详。”他看着晟炎州闻言松了口气,忽而话头一转,“但,在他饮下致命的剧毒之前,他体内另有一种存毒,长年累月亦可以致命。那……又是什么?”
  
  听闻此言,众人皆是一惊。
  晟炎州脸色变了变,尚未开口,只听尖利的女声大笑而来,道,“那是什么?哈哈哈,那是什么……炎儿,原来你不仅想害死我,也想害死你父亲么?”
  
  过道的帘子被重重的撩开。
  紫色华府的丽人走在最前面,美艳的容颜掩不住憔悴之色,两鬓竟见白霜。在她身后,晟宝意,南昀,谢庭轩等人亦随之走出。
  商顷晏本坐在房梁上,忽而瞄到一个碧色身影,一跃而下道,“翎音?”
  翎音一怔之下,见到他,微笑颔首,正欲说话,眼睛不经意瞟到他身后不远处的殷君夜,又有些不知说什么是好。只听商顷晏嘿然一声,道,“我就知道你还是放不下,不过你我都食言了一次便也算扯平了,你莫放在心上。”
  他心里明明有些别扭,一出口却是宽慰。
  翎音知他是怕自己心里介怀,心里一暖,道,“好。”
  
  乍然见到南孝柔和晟宝意,晟炎州退了两步,脸色愈发难看。
  然而南孝柔在那一句话后却没有再来看他,而是走到龙塌之前,颤抖着手指撩开了帷幔。那一张年轻时为她深爱过的容颜,那一个横刀立马、英俊挺拔的男子,此时却只是灰白着脸色,静静躺在床上,再不能发出一言。
  
  几十年的勾心斗角,换来天人永隔的一面。
  大家看着女子缓缓抬起了手,似是想要去摸一摸他的脸。然而手将要碰到他脸颊的时候,她却忽而扬手,猛地便是一巴掌。声音清脆,响彻宫殿。
  “母亲……”晟宝意哭着跪下,拉住了女子的手,“母亲,你不要打他了……他,他都已经……已经……”
  
  然而女子推开了她,道,“晟渊,这一巴掌,打你的绝情,对不起结发之妻。”
  忽而又是一掌,“这一巴掌,打你背信弃义,对不起同门之谊。”
  紧接着,又听见第三次掌声清脆,“这一巴掌,打你无德无道,对不起一双儿女。”
  
  女子三掌打完,又道,“这三巴掌,在你生前就该送给你,只可惜我恨你入骨,连见你一面都不愿。此时你虽已死,我却终能完成心愿——你我之间的恩怨,便这么了了。”她说着,眼睛睨着晟炎州处,却似是连看他一眼也觉得嫌恶,冷冷道,“你养出来的好儿子,蛇蝎心肠倒是与你一般无二。你们这一对父子的恩怨,便由你们自己结吧。”
  
  她说完,再也不看他,又转过头去,痴痴看着面目灰白的晟渊。
  
  墨宸心中不由得一震,天下有几个母亲,能似她这般狠心?
  他微微蹙眉,看着晟炎州。只见他惨白的脸色恢复了些,嘴角噙起一抹冷笑,眼神是他从未见过的阴恻,“不错,那毒是我下的……即便他没有服毒自尽,捱到这个时候,也该死了。”
  
  闻言,几人皆是一惊——
  纵使已知道,皇家内的父慈子孝不过是做给天下人看的一出谎言,却不曾想,这个一贯以笑脸迎人的大皇子,竟能做出弑君杀父的事来!
  他便是没有反哺之心,又怎能起谋逆之意?
  
  殷君夜微微锁眉,看着那神情萧索的少年。
  “大师兄,我还是骗了你……你莫怪我……”晟炎州淡淡道,“若我不杀他,他也要来杀我……与其在他造下的冤孽上再添上一件,不如由我将这一切终结。”他说得十分平淡,仿佛只是讲述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他已经疯了……你们都不知道,他疯起来,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你问他,他最想要谁死,你们猜他会怎么说?”
  少年轻笑一声,一一扫过殿中诸人的眼,“他会告诉你,是晟渊!”
  
  这一段往事并不遥远,然而个中的痴妄,让人不堪回忆。
  
  晟渊的一生,爱的,恨的,都是一个叫寂妃盈的女人。
  那个女人让他一见钟情,互许终身,虽然彼时的她,是平岚帝的妃子,而他,是幻色的肃容将军。如果不是因为这个女人,大概他可以和殷昼做一辈子的兄弟。
  如当年在墨城学剑,他、墨宸、殷昼曾歃血为誓,一生为兄弟,不离不弃。
  却谁知,誓言易碎,赤胆难寻。他起兵造反,背信弃义只为红颜。
  
  十万大军挥师而来,踏碎了幻色千秋万载的帝国大梦。
  他兴冲冲的赶到梨烬殿,却只听见滔天的火光里,女子绝情的一句,“晟渊,你……真蠢。”这一句话,如同当头棒喝,击垮了战场上所向无敌的男人。
  一心一意要拯救她于水深火热的他方才知道,她爱殷昼,爱得有多深。
  因为爱,她要摧毁他的帝国,要他为自己的懦弱赎罪。因为爱,她要烧毁他的宫殿,要自己与他同归。
  女子以爱之名,对他许下了一个弥天大谎,害他一生追悔。
  
  “如果史册只能对一个人宽容,祸国的名号,便让我来背……”
  寂妃盈如此说着。晟渊几乎要笑出了泪——是啊是啊,试问北辰之大,有谁比她有资格做这一场红颜祸水?
  
  昭谕五百四十七年,晟渊登基为帝,改年号永裳。北辰迎来一位新的帝王。
  然而这个帝王却并没有历代开国皇帝那样的雄韬伟略。百姓们并不知道他有什么显著的政绩,了解的,只是西穆军到处扫荡,要将幻色余孽斩草除根。
  国君忌奢靡,百姓们稍有享乐的苗头,便会遭殃。
  人们皆道,是由于这位国君出身戎马的缘故,所以政令才会严苛成这样……却不想,只是因为在寂妃盈死后,晟渊的心也随着僵冷。任何的欢笑都不能入他的眼,任何的喜悦都让他觉得是一种满是欺骗的荒唐。
  
  他恨寂妃盈,更恨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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