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39章


  从那日岳楚骁回来后,吴幽儿便一直噩梦缠身,夜夜难眠。
  朝廷果真开始变法维新。
  一日之下连发了好几道诏书,恨不得几个时辰内就将现实改得天翻地覆,令人措手不及。岳云峰把诏书给儿子看时,已是朝廷下令变法的几日之后。
  岳楚骁一脸淡然立在父亲身边,没有了往日的傲气。他认真地翻看朝廷下的官文,眉头轻轻皱了起来。
  “你可看出些什么端倪来?”岳云峰冷然问道,一双眼睛犀利地审视着儿子。
  岳楚骁坦然对视,放下手中官文,道:“儿子斗胆,自觉皇上有些性急了,自古以来,改革都需得循序渐进才可收效,此次,朝廷下来的官文不但凌乱,且太不顾实际——”
  话未说完,岳云峰就朗声笑了出来,看向岳楚骁的眼神多了几分毫不吝啬的赞赏,他哼了一声,“为父还道你是谭嗣同康有为之流,势必要为维新请命——”
  岳楚骁微微愣了一下,不知该如何回答。几年前,当他把秦云的名字签上请命书时,他的心里喷薄而出的的确是那股难以压制的爱国优国之心,而如今,历经如许波折之后,再怎样炽热的热情也冷静了下来,冷地令他心慌。
  岳云峰拿去折子,细细看去,嗤笑道:“无知小儿,八旗兵制自太祖时期便存在,岂是他们一群无权无势的书生说该便能改的?老佛爷看似清闲,撒手不管,可她哪只眼睛不是盯着那些乱臣贼子的一举一动?”他起了身,意味深长地划过桌案上一叠折子,叹道:“自古改革内政,哪次不是以兵权为依托,强权在前,镇压在后。手里若是没有兵权,便成了任人宰割的羔羊,莫说你只是个两手空空的书生,便是皇帝也是如此!”
  岳楚骁默不作声,心里却是无味陈杂。那些折子里,例举的救国兴邦之道不可谓不历尽心血,苦心孤诣。他甚至能从中看出谭嗣同的手笔。一想起那个一身正气、为人坦荡的谭三哥,他便忍不住愧疚难安。
  从父亲房里出来,岳楚骁有些疲累。父亲把政事交托于他,是信任还是什么,他已无暇去想。他在意的是如何应付这种淡然却令他措手不及的父子之情。
  第二日,岳楚骁上任,接手推行维新变法一事。变法条文要求各军裁撤绿营,精炼陆军,习练洋操。而云州新军事先本就是以洋枪洋操为平日习练之法,只是几年前一场瘟疫,整个新军都被席卷,岳云峰才不得已解散新军。如今,他要做的,只是召回新军,辅以洋人军队管理方法,至于其他,自可不顾。至于裁撤绿营——岳楚骁不会愚昧到如此地步,绿营战斗力虽然不如新军,却还是有一定可用之处的。
  几日之间,在莫应垄的协助下,云州新军重新编制起来。依旧是当年的校场,依旧是精锐的枪支弹药,岳楚骁又一次站在那里时,见到的却是一群无精打采的有如地痞流氓的所谓新军。几年安逸的生活已经让他们变成温顺的醉猫,再不是当年威风凛凛的猛虎。他是脸色愈加阴沉起来,咳嗽一声,喝道:“都站好了!”
  几排人磨磨蹭蹭地站稳了身子,这才显出几分军队的肃然之气。而岳楚骁却依旧听见了人群里爆发出来的不屑与鄙夷的声音。
  头顶烈日炎炎,晒地地面几乎冒了烟,豆大的汗水顺着肌肤的纹理滴入了泥土,地面似乎还发出了“嗞”的一声水分蒸发的声音。
  莫应垄看了看岳楚骁,见他丝毫没有任何响动,正想说话,却见他忽然脱下了外套,和同鞋袜也一同取了下来,众人瞠目结舌,只听岳楚骁嘶哑着声音大声吼道:“都给我脱了站好!是个军人,是个男人,就拿出些男人的血性!有谁反悔想回去的,赶紧滚蛋!不想回去做孬种,就站出个人样来!莫让洋鬼子欺我大清没有男人!”
  一番豪情壮语有如暴雨狠狠落下,人人为之变色。一个,两个,继而更多,一个个血性男儿都光着脚踩在了滚烫的沙地里,额上、脸上、身上汗流不止,却没有一个人去擦。头顶那轮毒辣的太阳,似乎有意与之作对,燃烧地更加火烈起来。
  莫应垄有些惊愕,他跟着岳楚骁多年,直到4年前岳楚骁逃离家门。他印象中的岳家少爷是个凌厉却不霸道的人,他的嚣张和跋扈更多的来自于任性,而不是强势。而如今的他,却已经洗尽了生命中的幼稚和软弱,变得暴戾起来。他的脸密密麻麻爬满了汗珠,肌肤也呈现出不正常的酱紫色,紧咬着的下唇彰显出难忍的苦痛。
  队形里终于有人倒了下来,他身边的人一愣,立即过来把那人扶起。
  岳楚骁却挥了挥手,走过去,冷冷地叫来几个老兵,道:“带他下去,好生养着,养好后重责二十军棍。”说完,目光一下子凌厉下来,环视着众人,提到了声音道:“谁若倒下,明日与他一起,军法示众,绝不姑息!”
  乌金西沉,日光终于淡了下去,那一抹金子般耀眼的光辉刺破了厚重的云层直直射入大地,愈加加重了地面的滚烫。世界,呈现出一片幻灭般的光辉。
  岳楚骁叫停时,精疲力竭的士兵们终于忍受不住,根本不管依然滚烫的地面,随意地躺了下去,发出一声声疲劳痛苦的呻吟。
  岳楚骁的嘴边渐渐泛开一抹笑意,带着得意和欣慰的笑意。挪动了麻木的脚,脚下一阵剧痛刺得他几乎跌倒在地,莫应垄眼疾手快,一把扶住了他,关切道:“大人——”
  岳楚骁摇头强颜笑道:“我可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个鬼卒罢了。”
  好不容易撑到回去,岳楚骁强灌了一壶烈酒,才免于昏睡过去。洗漱完毕后,他的书房里再次亮起了灯,一夜未熄。
  深夜里,岳云峰的身影一直立在他门前,久久未离去。
  随后的几日,新式学堂如雨后春笋在云州兴起,先是城内,再是其他的几个镇,再到之下的乡村。那些饱读诗书却怀才不遇屡次不第的读书人一夜之间成了学堂的先生,那些淘气猴皮的孩子也乖乖地入了学堂,成了读书人。
  维新变法,要求各地兴办西式学堂,兼习中西文科。这本就是一个不可实现的梦想,莫说投入钱财之巨,单从人才来说,此时的大清朝便是极度缺乏,这样一个古老落后的国家,毕竟还排斥着西洋的一切。
  岳楚骁无奈而抑郁地看着从云州各地汇来的折子,紧锁的眉头一直没有舒展开。他觉得心寒而不甘,维新变法,凝聚了多少希望和心血的兴邦之道,真正施行时,却发觉,结局似乎只有一个:失败。
  之上两项,都已收到成效。至于精简机构,裁撤冗员,改革财政……他都没有着手去做。因为其中牵扯了太多厉害关系,无法理清的厉害关系,带着牵一发而动全身的力道,一旦其中一环动了,那便意味着整个城墙都将倒塌。他明白父亲的意思,此时要做的并非是维新变法,而是重振云州军政,一切目的,只是为了云州,至于维新变法,只是个幌子而已。他敬佩谭嗣同之才之魄,然而,面对家族利益,他还是选择了后者。堂而皇之地成了明哲保身之流。他的抗争,在父亲、在岳家面前,显得微不足道,他能做的,只是配合维新变法兴新军之法,办新式学堂。也只有这样,才不致碰触到朝廷的墙根,不枉自己在万民书上签的“秦云”二字。
  之后便是岳云峰的生日。
  并不热闹的岳家也着着实实热闹了一番。
  闹到夜间,戏班子还在院里唱演,全家人,无论长幼,无论尊卑,都挤了过来,凑在一处看戏。岳楚骁之前并不喜看戏,只是遇见柳咏琴后,对于戏曲,总多了一份异常的感情。台子上演青衣的女子,唱腔圆润自然,身段亦优美流畅,可就是没有当初见到柳咏琴时的那份感觉。他忽然觉得无奈,原以为可以忘记的情感,却总是无声无息地从记忆深处渗了出来,流水一般,令他防不胜防。时疏朗显然极少看过这种戏曲,她的脸兴奋地有些发红,眉眼弯弯恰似一轮缺月,纯净无暇。
  岳楚骁有些烦躁,看了一会儿,准备起身回房。不料,父亲走了过来。他白天喝多了酒,早早便去休息了。谁想此时他偏偏不早不晚的出来,岳楚骁只得又重新坐下。
  吴幽儿扶着岳云峰,眉眼间说不出的得意。
  岳云峰一言未发,在岳楚骁旁边坐下。岳楚骁这才看见父亲双鬓的白发,心里无端地一疼。
  正出神中,吴幽儿斟了一杯酒,递过去笑道:“老爷,今天您可是寿星,该让他们这些晚辈好好敬您一杯——”
  她说着,递了个眼色给岳楚炀,岳楚炀会意,持过酒杯撩衣下跪,道:“儿子祝爹爹春秋盛年,福如东海——”
  岳云峰点头笑应了。
  何雨落与冷雨莲也走了过来,两人一福,道:“老爷大寿,我们妇道人家不便出来抛头露面,略以薄酒祝贺老爷——”
  岳云峰接过酒,只小小地抿了一口。吴幽儿在一旁嚼着舌根道:“两位妹妹果真像极了亲姐妹,端端的一对尤物——”
  岳云峰微笑着看着何雨落,并朝她点了点头。朦胧灯光下,冷雨莲细长的凤眼里却闪出一道尖锐的光,带着怨恨和恼羞,似乎要把何雨落刺穿了。
  岳楚骁走上来时,父亲的眼里多了几分复杂,仿佛一潭搅浑了的清水,浑浊地看不见底。他斟了一杯酒,递过去时,岳云峰却突然朗声道:“拿大碗来!”
  岳楚骁惊了一跳。
  家丁拿了两个大碗,盛满了酒,呈在他们二人面前。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