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38章


  “师傅!九儿去看看!”岳楚骁纵马向前,见林威祈并未阻止,便勒了缰绳加快速度。
  林威祈远远地避在一旁,听见他二人说话,便明白了分晓。原来是个砍柴的老人,在林里砍了一车柴,却走失了方向,拉车的马也踩到了兽夹,想是想要与他们借一匹马。
  长太息以掩涕兮,哀民生之多艰。
  风霜雪地,本是休养生息的季节,却为生计所迫,不得不出来砍柴——
  想到这里,林威祈不免长叹。
  空旷中,幽幽的传来一声狼嚎,如泣如诉,呜咽长鸣,令人心惊。在塞北听见狼嚎本是寻常之事,而此次却有些不同寻常。
  除了狼嚎,还有愈来愈沉重的马蹄声。排山倒海一般,朝他们而来。
  林威祈惊喊一声,“九儿!”
  话音刚落,一排排黑影以山洪之势朝他们涌来,那一只只精壮的野马,铁蹄翻飞,溅起雪花无数,纵身长奔,几乎就要飞身而起。天地都在震动!
  林威祈座下的那只马受惊长身而立,几乎把他掀翻在地。
  岳楚骁也转了身,大惊之下,就要朝林威祈跑来,却被一只手扯住了胳膊。那老人一脸惊喜,叫道:“是我儿子来了!是我儿子来了!”
  只见马群渐渐分成两拨,从中跑来一个中年男子,伟岸的身躯,配着座下那只高大的烈马,竟带着凛凛微风。
  男子头顶着回族的毡帽,半张脸盖在宽大的帽檐下。看见林威祈,他先是愣了愣,才策马朝他走来。
  “兄台——”他低沉着声音见礼,脸却依旧埋在夜色里。他看了眼不远处□马车的老人,嘴边淡开一抹笑意,“多谢兄台相助家父之恩——”
  林威祈皱了皱眉,拱手还礼,却没有说话。他的身材较矮,抬头便能看见男人朦胧在夜色中的脸。心里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没有抓到。
  “库兰——”老人叫了一句,朝男子招了招手。
  男子微微一震,勒了马就要过去。
  脑中犹如闪电划过,顿时分明了起来。林威祈压下心头狂喜,低喝出声:“楚骥!”
  男子猛然勒了缰绳,僵持片刻,才悠然转过身来。
  摘下毡帽,露出一抹浅笑,那属于岳楚骥的带着一贯邪魅狂热的笑容,即便染了岁月的风霜,也不曾淡去的笑容。他的眼睛在夜色里如同两颗发光的玛瑙,闪亮地夺目。
  “二叔目力不减当年啊——”他开口说道,带了一份揶揄。
  林威祈笑了出来,不知是释然还是心酸。
  两人没再说话,只是就着岳楚骥递过的酒袋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没过多久,林威祈的脸就燥红起来,岳楚骥笑地一脸淡然,“二叔什么都没变——”
  “那你呢?”林威祈忽然问道,语气间难掩不满,见不到他时,满心悔恨和痛苦,恨不得挖地三尺将他找出来;一旦见着了,却又满是怨愤,毕竟,有那么多人为他承担着未尽的苦痛。
  岳楚骥没有回答,掉转了马头,临走前,一个回身,道:“我也还是之前的我,若是岳家有难,国家有难,我岳楚骥断然不会龟缩在此,我定要第一个冲在前头——”
  林威祈释然了,那坚决的语气还透露着当年的固执和倔强,一如既往的热血沸腾。他终究还是当年的岳楚骥。
  点了点头,林威祈低声道:“九儿在那边,莫让他认出了你。”
  “我知道。”
  死了的,终究是死了。就让他烂在心里!
  几人协力,把受伤的马包扎好,又把马车卸下,重新套了一匹。半晌后,携着那排山倒海的狂奔,世界又重新归于宁静,只留下了雪地里狼藉的脚印。
  林威祈看了眼岳楚骁,拉了拉他的衣领,道:“随师傅回去吧!朝廷正在新政维新,你爹顾不过来,楚炀精商却不懂政,也只有你了——”
  沉默片刻,夜空里传来夜枭的叫声。
  空气中岳楚骁的声音淡淡的,却带着一股坚决。
  他说,好。
  男儿铁血倚豪情,徒劳维新入死境
  京城的春是一地金粉的纷飞,皇城之下,沉郁了一个冬季的莺莺燕燕各自花粉扑鼻地站在了花楼门口,丝娟一摇,不知要酥软多少王公贵族的腿,便连那漫天纷飞的杨花都带了些脂粉的浓味。若是撇开那陋巷里忍饥挨饿的贫苦人家,撇开街头衣衫褴褛的一日多似一日的乞丐,撇开暗处卖儿鬻女涕泪双流的母亲……乍看之下,京城还是盛世之下繁花似锦的皇都。
  冷清了一个冬的戏园子又重新热闹起来,人们仿佛压抑了太久,太阳一露脸,就争先恐后地往戏院里钻。去的早的,占了个好位子,去得晚了,也无妨。随意往那儿一坐,一壶茶一碟花生就打发了。平日里刁钻老少爷们也随和了许多,更没人闹场子了。饶是如此,伙计们还是忙不过来。你来我往地伺候,恨不得多生几只手脚。
  台上唱的是一曲四郎探母,唱腻了的戏,却还是有人喜欢看。刚亮相没多久,座下就掌声一片。却也有些不爱看戏的,只为贪图热闹,和别人聊天儿,也凑到这里来。还有些贪玩调皮的孩子,头顶着髫髻四处乱跑,骇得厅堂里的伙计躲闪不及,生怕打坏了手中的托盘。
  如今厅堂里就有一个皮得揭瓦的小孩儿。虎头虎脑的挥舞着两只小手,尖叫着跑来跑去,还不时学了两句戏曲,直闹得堂下的人哄笑不止。他身后跟着一个老妈子,惦着两只小脚奔来跑去,就是抓不住那只皮猴儿。
  “奶娘来抓我呀!奶娘来抓我——”小孩儿边跑边回头,露出两颗小虎牙得意得笑着。忽然哎呀一声,小孩儿被一堵墙撞地连退了好几步。
  揉着晕眩的脑袋站了起来,抬头看见一个高大的身影,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谭先生——”小孩儿诺诺地叫了句。
  谭嗣同“嗯”了一声,俯下身子掏出一串冰糖葫芦,笑颜道:“允澈乖,别闹腾了——”
  允澈果然安静了下来,葡萄般黑亮的眼睛闪着晶亮的笑意。
  谭嗣同笑着拍了拍他的头,绕开直接走进平日里常去的厢房里。
  老妈子趁机一把捞起允澈,狠狠地箍紧他,生怕他又跑了。允澈受痛哇哇叫了起来,刚开始几下还是做戏,后来就真的痛得掉下眼泪。
  柳咏琴正在后台换装,有了儿子后,她便极少登台,偶尔几次也是在特殊时日。她低着头,兰指微翘,拔下发髻上的簪子,瘦削的侧脸显得妩媚,少了许多少女时期的英气,平添了几分女人的风情。眼波一转,瞧见铜镜里一张挂满泪花的猫儿脸,抿着嘴没好气地一笑,转过身去拉了儿子抱在膝上,嗔怪道:“怎么?又哭鼻子了?娘说过的都忘了?”
  “没忘——”允澈一抽一咽,可怜兮兮地抬起手,手里一根冰糖葫芦被压得粉碎,“奶娘把澈儿的糖葫芦压破了——”
  奶娘这才知道这小祖宗为何哭了这么厉害,原是心疼糖葫芦了。她哭笑不得,讪讪地开口:“姑娘你——”
  柳咏琴却淡淡笑了笑,歉然道:“妈妈莫要介意,澈儿还小——”
  老妈子也不好再说什么,点了点头,便下去了。
  柳咏琴脸上的笑容一点点淡去,她一把夺去儿子手里的糖葫芦,抓着他的小手打了两下,横眉道:“娘说过要对奶娘尊敬一些,你若再不听话,娘就把你送到张先生那里去!”
  一听到张先生,柳允澈顿时老实了许多,缩着脖子不敢说话,印象中的张先生总是板着脸,虽然也喜欢给他说些稀奇古怪的故事,但每每监督自己的功课时,却总是严之又严,不肯松懈半分。
  两人正僵持着,张樊紊已到了门口。他笑着脱下一身西服,露出雪白的衬领,脖颈间黑色的蝴蝶领发出温润的光泽,“怎么了?澈儿又淘气了?”
  柳咏琴一笑,拧了拧允澈的鼻子,道:“三天不打,上房揭瓦的性儿,你不来,他哪里安静得下来——”
  张樊紊没有答话,他径直走到允澈身边,拔萝卜一般把他拔了起来,脸上又是冰霜般的表情,“上次叫你看的书看了吗?”
  柳允澈点点头,又摇摇头,低头小声道:“只看了一半,好多字都不认识。”
  张樊紊点点头,正色道:“不懂的可以问别人,以后不许再拖拉了,知道么?”见柳允澈乖巧地点点头,才露出一丝笑来,“先生今天再给你讲一个故事。”说着,一边抱着他往里走去。
  柳咏琴不自觉露出一丝温和的笑,刚转过身子去拆头饰,又忽然想起什么,追上去叫道:“可别再给他讲什么罗密欧朱丽叶了,澈儿还小——”
  那两人的身影早已消失不见,哪里听得见。柳咏琴只好无奈地摇了摇头。
  而戏院一个隐秘的厢房里,聚集着京城乃至全国各地的有志之士,他们有的只是白衣书生,有的身负功名,还有的只是没入市野的无名之徒。但他们对这个国家都有着共同的救亡图存之心。他们因此而聚在了这里。
  桌上,是戏院女老板的免费水食,近一年都是如此,只为了支持这一群默然救国的志士。
  回到岳家已是温热的初夏。知了开始鸣叫,风里都充满了焦躁不安的气息。
  仿佛只是出门办了一趟差事,岳楚骁给父亲请安时,并没有等来他的雷霆之怒,只有淡淡的仿佛事先预定好的对话,淡得诡异。
  他的回来并未改变什么,或许是他自己变了。
  当时疏朗跳起来把手臂挂在他脖子上时,岳楚骁只是轻轻拍了拍她的肩,随即不带任何怜惜地把她从自己身上拉扯下来,无言以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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