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40章


岳云峰豪气干云,仿佛还是当年驰骋大漠的铁骑将军,他端起碗,猛灌而下,一张脸顿时燃烧成深红,闪着精光的眸子越发透亮起来,带着震慑人心的力量。
  见儿子也喝下了酒,他不加掩饰地笑了起来。
  父亲俩便如此对视着,在一种诡异而暧昧的气氛里,谁也不说话,仿佛千言万都溶进了那一晚烈酒之中,其中滋味只有他们自己知晓。
  吴幽儿在一旁抱着手臂,扭着腰肢笑道:“九儿酒量不输老爷呢!待当了新郎官儿,就不怕被人灌醉了,不像楚炀——”
  岳楚骁的脸倏然变色。
  时疏朗看在眼里,嫣然笑道:“姨娘这样心急,倒比我们湘西抢婚的汉子还要更胜一筹了——”
  吴幽儿噎了一口闷气,哼了一声,便不再说话。
  岳云峰摇摇晃晃地起了身,扶着岳楚骁的肩,口齿不清地吩咐道:“走,九儿,送爹回房。”
  生死契阔错携手,之子于归宜室家
  回到房里,岳楚骁小心地把父亲安放在榻上,吩咐下人煮了碗醒酒茶。
  岳云峰的眼一直微闭着,酡红的面色略微发胀,仿佛连同那双埋入眼睑之下的眼睛也一起散发着摄心的红色。他的眼睛忽然张开,看着一旁给他擦拭的儿子,抬起一只酸痛的胳臂,道:“来,给爹按按——”
  岳楚骁依言,小心地在他手上按摩起来。他能感觉到,父亲的手呈现出一种老年人特有的瘦骨嶙峋,如同一根枯木,轻轻一碾就会碎裂。他不敢太过用力。
  “重点!手重点!”岳云峰沉喝,时不时发出一两声舒适的呻吟。
  岳楚骁忽然觉得心里酸涩,这个曾经意气风发、血色豪情、令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终于只剩下一具躯壳,踏软在温暖的睡榻上,不复当年勇。
  “九儿——九儿!”岳云峰忽然一声怒喝让岳楚骁吓了一跳,他抬起头,就对上了父亲那张爬满了郁怒的脸。
  “老子叫你按按,你便如此不清不愿,老子要是死了,你是不是连披麻戴孝都不肯了?”
  岳楚骁忙低头道:“父亲言重了,儿子不敢——”
  岳云峰哼了一声,盯着他不放。
  岳楚骁抬头,探问道:“要不,儿子叫四姨娘过来吧!”
  “罢了!”岳云峰挥了挥手,阴阳怪气地说了一句:“你现在倒是尊贵了,为父不敢劳动你——”
  “父亲——”
  岳云峰撑着榻檐坐起来,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儿子,半晌后,才道:“方才你三姨娘的话你听见了么?”
  岳楚骁一愣,不明所以。
  岳云峰端起下人送来的醒酒茶,啜了一口道:“你大哥已经成了亲,你——”
  岳楚骁顿时明白过来,忙道:“父亲,儿子还不想成家——儿子,儿子半分功业未建,儿子想——”
  岳云峰低低地笑了起来,他抬起头,嘲讽道:“若是等你建了功业,为父只怕已经作古了——你岳楚骁几斤几两为父明白地很,你若真想建功立业,断不会留在滞留于此——”
  “我——”岳楚骁忽然觉得无助,此时的他便如同是砧板上待割的一尾鱼,无论怎样挣扎,也逃不过被人宰割的命运。
  他觉得不甘,他不是岳家的子孙,不甘心把自己的一切都埋葬在此,他的雄心,他的壮志,乃至他的爱情……
  但他却无从反驳。
  岳云峰看出他的犹疑,冷冷说道:“为父知晓你的性子,若不逼急了你,你是不会心甘情愿的。”他顿了顿,头微转,朝耳房说了一句:“出来吧!”
  只见应声出来的一人,身材瘦削短小,蜡黄的脸上一双鼠目显得极是猥琐。他一脸谄笑地朝岳云峰点了点头。
  岳云峰“嗯”了一声,对岳楚骁道:“这是从宫里头还乡的魏公公——”
  魏公公哈着腰对岳楚骁行了个礼。
  岳楚骁不解地看着父亲,岳云峰一言不发。
  魏公公搓着手问了一句:“大人,您看你是否要回避一下?”
  岳云峰挥了挥手,道:“不必了,就地吧!”
  话音一落,便又有两个小厮从耳房里出来,抬着一个条凳,还有一个半尺大小的木箱。又一个老妈子从外头进来,端了盆热水,放在一旁,便再没有要走的意思。
  岳楚骁的脸愈来愈阴沉,心里却由衷地嗤笑,父亲还当他是当年的岳楚骁,会臣服于他的家法之下。
  魏公公摆弄好屋里的物事,又欠了欠腰,道:“公子,您是自己来呢,还是让奴才助你?”
  岳楚骁一愣,这才看清打开的箱子里,密密麻麻的银针,各式各样的瓶罐,还有数根大小不一的玉棒。
  魏公公诡异地笑了一下,顺着他的眼光看到地上,道:“奴才奉了大人的命令,来检查公子的玉体是否有恙——”
  轰的一下,无数个炸雷在岳楚骁脑中炸开,他终于明白父亲的意思。他不敢置信的看着父亲,见到的却是面无表情的一张脸,带着刺透人心的审视,像打量猎物一般地盯着他。
  他的嘴一张一合,发出阴沉的声音,他吩咐道:“魏公公,你帮他一把!”
  魏公公应了一声,走上前道:“还是请公子自行去净了衣物,否则,伤了公子贵体,奴才于心不忍——”
  岳楚骁的脑中此时一片空白,他断然想不到父亲会如此不择手段。要他□地在众目睽睽之下,像牲口一般被人摆弄,被人□,这是一种比死还要痛苦的刑罚,他不能屈服。
  魏公公欺身上前,继续说道:“公子,娶妻生子乃是人之天伦,若公子天性不足,还是早些治愈为好——”
  “还愣着做什么?!”岳云峰一声怒喝,怒视儿子,道:“牲口都知配种生子,你竟连牲口都不如吗?”说完,抬手一挥,冷喝:“莫要对这个畜生客气,把他绑了!”
  岳楚骁震惊之余,挥手把魏公公打倒在地,准备夺门而出。不料,门却已经被人锁好了。他像一只老鼠,一只被猫玩弄于鼓掌之间的老鼠。
  “畜生!”岳云峰几步上前,不费任何蛮力地反剪了岳楚骁的双手,“跟老子斗,你还嫩了些——”
  他那双久经战场,拿过无数刀枪沾染了无数血腥的手死死地钳住了儿子,半分未松。
  一阵剧烈的恐慌忽然袭来,从上而下,直冲天灵,岳楚骁绝望地挣扎,徒劳无功。只听岳云峰又喝道:“把院子里的家丁都给我叫来,老子就不信治不了他!”
  恐惧渐渐蔓延,没入他的口鼻,他感受到了无穷无尽的窒息,令他绝望的窒息,他挣扎着,痛苦着,陈埋于心的那份坚持逐渐松动起来,他的抗争,他的倔强,都化作一粒粒齑粉,消散无影。
  听着越来越近的脚步声,岳楚骁痛苦得闭了眼,停止了挣扎。他的嘴角泛开一丝冷笑,如同暗夜里无声的刀剑,划开了人心,他幽幽地叹道:“父亲,要逼儿子成亲,有必要如此大动干戈么?”
  岳云峰一愣,反剪住他的手略略松开了。
  岳楚骁挣开束缚,理了理凌乱的衣袍,脸色淡然地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他抬起头,眼神射入父亲的眸子里,一字一句道:“儿子应了便是。”
  全身的恨意翻涌不止,长流的细水如今汇聚成奔腾不止的大江,冲击着他的体肤、骨骼乃至血液。最后一句平淡无奇的话脱口而出时已经变了滋味,再如何掩饰也无法消解话中的恨,他慢慢地开口,甚至带了一丝警告,“日后,父亲不要后悔才是——”
  岳云峰无端地背脊生寒。
  六月初九。
  甲子纳音松柏木,二十八星宿室,宜嫁娶,多吉。
  镜子里的岳楚骁一身吉服,精致的裁口烫了金黄的镶边祥云,缎黑的马褂上排列着玳瑁玛瑙扣,闪烁着耀人的光彩,头顶瓜皮小帽上的和田羊脂玉毫无瑕疵,光彩流动。
  身后的老妈子正在给他扎宝石发结,灵巧的手指在乌黑的发丝上翻飞不停,她笑说道:“少爷,今儿可是您的大喜,该欢欢喜喜的,可别再苦着脸了——”
  岳楚骁强颜笑了笑,道:“知道了妈妈,您去忙吧!我自己来便好——”又从一旁的柜子里取了几两银子,塞到她手里。
  老妈子乐颠颠地走了。
  时疏朗在云州没有任何亲人,因而,本应从娘家出来的轿子被人从岳家后门抬了出来,绕到前门时,早已是爆竹声声。
  岳楚骁在前厅等着,看着他的新娘身着火红从远处走来,长长的衣裙盖住了她的脚,看不出旖旎的脚步,更没有步生莲花。那一抹红,像火一样朝他靠近,将他卷入了无可逃脱的漩涡,升腾的热浪灼烧着他的躯体,他的灵魂。偏偏,没有了心。他像一个巫师,透过这一场狂欢的热闹,看到了隐藏于人心背后的孤独。
  他牵过红绳,也牵过了一世的羁绊。他闭眼怔了片刻,不知道是否是月老喝醉了酒将他的红绳牵错,然而,一切都没有了回头的可能。他能这个女子的,一无所有。
  拜天地,拜父母,交拜。
  然后是一个一个地回谢,一个一个地敬酒。
  被人推搡进洞房时,岳楚骁已经有些蹒跚了,他撑着桌沿呕吐不止,翻江倒海的难受几乎让他把灵魂都给呕吐出来。他抬头看着那个女子,想象盖头下她娇羞的脸,那带着苗疆野性的容貌,她就像一团火,安静的等着,蛰伏着,随时都会熊熊燃烧起来。
  岳楚骁一直撑着桌沿,没有起身。酒精灼烧着他的大脑,带来的却不是一片浑浊,反而越来越清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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