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37章


  走了约莫半刻钟,林威祈松开岳楚骁的手,道:“到了。”
  岳楚骁定睛一看,只见不大的一片空地上,微微的一个隆起,遮掩出隐隐约约显出一个墓碑。迟疑片刻,岳楚骁绕了过去,墓碑上赫然鲜明的几个字,写着“岳楚骥之墓”。
  脑子里轰的一下,腿上的力道顿时消失无踪,软地跪跌了下去。
  “大哥——”岳楚骁落了泪,十多年的想念和梦魇归一,只剩下这一座几乎化作平地的坟,还有模糊不堪的墓碑。
  岳楚骥结局之一
  林威祈走了过来,在他身旁站立。长久,才叹出一口气,“十多年了呵——”
  幽幽的感叹化入风中,只剩下一声轻微的响动和空中飘浮的白云般的热气。雪在膝下化成冰水渗入衣裤,冰凉刺骨,却不及心中之痛万分。
  林威祈拆下腰间别的酒,半跪了下去。
  岳楚骁愕然,“师傅——”
  按理说,岳楚骥是晚辈,林威祈本无下跪之理。林威祈却微微抬手,阻止了岳楚骁。又径自打开了酒袋,倒了些酒在岳楚骥坟前。他问道:“九儿,你可知你大哥是如何死的?”
  岳楚骁诧异,反问道:“大哥不是被父亲——”
  林威祈摇头打断了他的话,“你大哥的尸身是在狼谷里寻来的,那是一片蔓延无际的盐水池,因极少人迹,便成了狼的天地。楚骥——楚骥的尸身就在里面——”他的声音忽然有些哽咽,头也埋了下去,“我们寻去时,已是开春好久,盐水池里的冰早已化解,他的尸体也早已腐烂,被狼群啃咬地零离破碎——”
  桀骜不驯的大哥,凌厉如狼的大哥,居然落得如此下场。岳楚骁心中剧痛,强忍着不去想当年惨不忍睹的场景。
  林威祈持起酒袋,象征性和坟里的人敬了酒,喃喃说道:“若不是我,你该留个全尸,该风风光光地下葬,而不是如此不堪——都是我啊——那日家法之后,我派家丁将你送去大漠,本想救你一命,不料被大哥料得先机,把我擒回。他将我贬至伊犁——”林威祈忽然失声痛道“我爱慕杨锦将军之女多年,而你却心狠手辣设计杀了他一家,连那女子都不曾放过,我恨啊!楚骥!我在伊犁寻得了杨锦及其家人的尸体,我林威祈总是心胸再宽阔之人,也难以消解心头之恨——我再没有去大漠寻你——我将你丢在那里自生自灭——如若不是我,你也不会落得如此下场——”
  岳楚骁在一旁听得心头骇然,他终于知道师父所言陈埋于土的旧事是什么,他终于明晓了当年大哥身受家法之时那一片血迹下的惊心动魄,他终于明白——
  师傅瘦小的身躯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哽咽而出的哭声露出无可名状的深入骨髓的悲伤和悔痛。他小心地扶了扶林威祈的肩,宽慰道:“师傅,大哥会原谅您的,大哥他——”说到这里,连自己都无法再说下去。当年的惨状只有师傅一人目睹,他的心绪和痛苦其他人又怎能明白?
  不知过了多久,哭咽声渐渐消去。林威祈借力站了起来,脸上泪痕散去,全身张扬的威严又重新归来。
  他顿了顿,不知从何处折来一支拇指大小的枯枝,居高临下地对岳楚骁吩咐道:“把外头大衣去了——”
  岳楚骁一愣,不明所以。
  林威祈道:“你大哥去了,我还在。他当年纵然身受家法死刑,也未曾有过一念要离开岳家,而你——”他突然低下投来,眼神冷冷地盯入岳楚骁的眼睛,“你三番五次逃离家门,已是欺师灭祖之举,如何对得起你大哥?你何来资格承你大哥之名称为岳楚骁?!”
  疾言厉色,如同一道道利剑,刺入岳楚骁的肺腑。排山倒海般的痛刺得他无法呼吸。他想开口辩驳,他想说自己不是岳家子孙,他的生父不是岳云峰,而是凌九,他的大哥亦与他无半分血缘相连——
  然而,他什么也说不出来。眼前那一方萧索的土坟,比任何刀剑都来得刺眼,泪水不知不觉朦胧了视野。迟疑片刻,冰冷的手指颤抖着挑开胸间的盘扣,厚重的衣物一件一件剥落下来,直到只剩最后一条衬裤,一件单薄的里衣,林威祈才叫了停。
  乌黑刚劲的树枝呼啸着兜风而下,打在身上,先是一阵麻木,继而是沸水般翻滚开来的剧痛,带着寒风中的冰冷,他的身子颤抖不停,不知该如何缓解这难以隐忍的疼痛。
  先头的几下沉重无比,全都打在背上,见岳楚骁身躯颤抖不止,林威祈心疼下来,稍稍放松了力道,朝腰臀处打去。岳楚骁却更加呜咽出来,林威祈知他爱面子,顿了顿冷冷问道:“在你大哥坟前也敢哭,还要脸不要?”
  岳楚骁果然收了声。林威祈也无心再动手,随意敲打几下便停了,肃声道:“父母兄长之恩,便是殒身也难以相报,莫说他寻了你的错处对你加以捶楚,便是要了你的命也是应该。你几次背弃先人亲族,连家族责任都不愿承担,还说什么承袭大业,为国消忧?你大哥纵然孤傲难近,却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从未有愧于人,而你呢——你要一辈子缩在龟壳里,老死于沟壑么?”
  岳楚骁没有说话,只是不停地摇头,风夹着雪把他冻得透凉,那满身的痛不知是从肌肤入里,还是由里渗入了肌肤。
  良久,林威祈也红了眼圈,他叹了口气,把地上的衣物一件一件地给岳楚骁套上。岳楚骁也不说话,乖巧得任他摆弄。
  呵了口暖气,把岳楚骁冰冷的手护在手心,林威祈叹道:“莫要怪师父狠心逼你,师父盼你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人这一生啊,欠什么都不要欠情分——”
  他说着,掏出火折子,挡风点燃,把纸钱尽数烧着。寒风一吹,微弱的火花顿时灭了,只剩下小小的火星,一闪一闪,似乎仍在留恋着魑魅魍魉的诡异人间。
  掀起的灰烬和同雪花飘散无影,狂野茫茫处,一片雪白,那古怪嶙峋的枯枝,有同鬼魅,冷眼瞧着人世间的悲辛苦痛、生死离别。
  未等纸钱燃尽,林威祈起了身,对岳楚骁说道:“走吧,随师傅回家,朝廷新政维新,你爹顾不过来,他需要你——”
  岳楚骥结局之二——
  林威祈走了过来,拍拍他的肩,叹道:“这是座空墓——”
  岳楚骁没有说话,只是猛然抬头看着林威祈,眼里是探寻的神色。
  林威祈一声长叹,兀自蹲了下来,点燃一把纸钱,还未来得及将手中火折放下,一阵寒风袭来,原本微弱的火光顿时熄灭,只冒出淡淡的一阵青烟。一连试了好几次,纸钱还是没能烧的起来。
  林威祈只得放弃,嘴边一丝苦笑,喃喃道:“你岳楚骥决绝至此,竟不肯留恋一丝——”抬起头,对上岳楚骁通红的眼圈,林威祈淡淡地问道:“九儿,你可知你大哥是怎么死的?”
  岳楚骁一愣,惊诧反问道:“大哥他不是被父亲——”
  林威祈摇了摇头,道:“你大哥并非死在家法之下,十多年来,他一直生死未明——那时我用计将他从你父亲的家法之下救出,派家丁把他安置在大漠,谁料此事被大哥知晓,他一怒之下,将我发配伊犁。我因此——因此失了楚骥的音讯,茫茫大漠,找遍了人迹生存的每一个角落,他却偏偏像在人间蒸发了一般,再无踪影——”
  不待岳楚骁反应,林威祈低低地笑了起来,带着自嘲和讽刺,道:“他生死未明,为师心里难安啊!世人皆道我林威祈心胸开朗,不欺暗室,却不知,他岳楚骥的存在便是我一生的污点!”
  “师傅——”岳楚骁看向林威祈的眼神多了一分恐惧。
  林威祈笑了出来,倒了些酒在岳楚骥坟前,兀自说道:“我心爱慕杨锦之女,而你却心狠手辣杀了他一家,竟连一个弱小女子都不放过,我恨你啊!楚骥!我爱你之才,敬你为人,却偏偏无法谅解了你的狠心。我狠心未去大漠寻你,直到救你的家丁遭狼袭击,才回心去找你,你却消失得无影无踪——半点痕迹都未留下——”
  “我自忖公私分明,不曾耽溺儿女情长,而那一次,当我见到杨锦一家的尸首,我便再不能原谅了你!如今,你走得干净,而我,却在此受尽了良心的折磨——你我兄弟一场,终究,终究是我对不住你——”他哽咽出声,狠狠灌了一口酒,呛得忍不住咳嗽。他明知道岳楚骥不知他心中所想,那一份隐秘的感情,只有他一人知道。他清楚,若是岳楚骥知道他这份心,或许会留下那个女子。可是,所有的理智在见到心爱女子的尸首时都化作了乌有,他没有再去找岳楚骥,他甚至希望岳楚骥从此葬身大漠,永远都不再醒来。
  而岳楚骥,则带着这一份秘密,悄无声息地在这个世界消失了,无影无踪。
  岳楚骁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伸手揽住师傅颤抖的双肩。看着眼前这一座空坟,他不知是欣慰还是心痛。
  无论大哥是否还活着,他都干净地走了,留下他人,在原地心痛、悔恨、悲伤。
  直到夜幕快要降临,两人才起身,回到栓马的地方,策马而归。
  回去时轻车熟路,比来时好走多了,没过多久,就重新回到了那一片白茫茫的原野,在夜色的照耀下,发出淡蓝色的光辉。此时,再也不许黑色丝带遮眼了。
  两人走着,没有说话。寂静的夜里,只有嘚嘚的马蹄声。
  忽然一声救命撕破了夜空,师徒二人都是一惊,立时警觉起来。
  只见朦胧夜色中一个挣扎的身影,一只手臂不停地挥舞着,显然是向他们求救,几声马鸣间断地传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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