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34章


押解的卫兵不耐烦,要把你娘仍在路上,凌九不干,却又苦于无计可施。终于到了一天晚上,他勒死了卫兵,把我们全都放了出来,同行的配军感念他的救命之恩,从此就跟了他,在大漠里做了响马。岳云峰大军来的时候,你爹已经是大漠里令人闻风丧胆的铁军了,从大漠里穿行的商队,没有一个能过他这关,每每夺来的钱财,他都分给自己的弟兄和城里的百姓,自己从不多拿一分。直到有一天,我带着你娘去隔壁滩玩耍,半路上遇到了另一队响马,几乎被他们劫了去,恰好岳云峰的大军前来,搭救了我们。后来,岳云峰带领大军横扫大漠,和你爹的铁军一战,你爹战败,也就投了诚,做了岳云峰手下的大将,在营地里,见到了你娘。他原想着要和你娘结为连理,不料你娘却已嫁给了岳云峰,心灰意冷之余,他向岳云峰请命出战,那是一场死战。你爹出征前,你娘找到他……然后就有了你。你娘心心念念的全是你爹啊,岳云峰小人之心,竟贪恋她的美貌,横刀夺爱,害死了你爹,还要,还要来害你,九儿,你的名字就是你娘取的,她至死也忘不了你爹蔼—”
  她说着,轻轻抚着岳楚骁残缺的左手,痛哭道:“岳云峰这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他恨你娘,恨你娘至死都不把心放在他身上,所以,他要来报复你,可怜你娘,你娘临死之前,害怕你被岳云峰残害,哭着求我要把你带走——嫂嫂无能,嫂嫂带不走你,就被岳家赶了出去,嫂嫂找了你十多年啊!”
  岳楚骁木然地任由红烟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臂,指甲几乎都陷进了肉里,浑身冰冻了一般凉到了心里,刺骨的水浸得他无法呼吸,恨不得就此死去。
  原来,原来他不是父亲的儿子,原来这么多年的爱恨情仇不过是自己的一厢情愿,他辛辛苦苦地恨着,小心翼翼地爱着,却发现,这个人,原来跟自己毫无关联。老天跟他开了一个天大的玩笑,像一个戏子,他在台上卖力地表演,牺牲了自由,牺牲了尊严,却发现,这不过是他人的戏,自己终究只是一个跳梁小丑。
  没了血脉相连,一切爱恨都化作了一场云烟,消失无踪,却只有自己,在云烟中,迷失地找不到方向。
  红烟紧紧拽着岳楚骁的手,生怕他一不在意就消失了,“九儿,”她噙泪说道,“嫂嫂在西北找到了你的亲叔叔,如今他在伊犁,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嫂嫂带你去见他,带你去认祖归宗,你姓凌,不姓岳——”
  你姓凌,不姓岳。淡淡的语气带着倒钩的刺生生刺进了他的心里,仿佛要把从前的腐肉一同挖去,再生出一块新的肉来。默默地点了头,岳楚骁没有反驳。
  岳家三少爷第二天就病倒了,魔障了一般不停地呓语。老道说这是妖孽显形,若要保得岳家安然,必须除此妖孽。
  吴幽儿心里窃喜不已,心道当真是苍天有眼,助了她一臂之力。不料老道又说道:“西安有一处神寺,能驱鬼孽,能降万妖,若将公子之魄带去,不但能抱岳家安宁,还可保公子平安。”
  岳云峰只得应了,第二日,朝廷一旨诏书下达,岳云峰连夜赶往京城。
  颠簸不停的马车里,岳楚骁一身布衣,神色憔悴却难掩眉眼间一缕飞扬,少年老成的脸上显现出一丝难得的淡然,月华一般,并不炫耀,却照人心府。
  如今的他,不再是天空里傲视群雄的那只鹰,亦不是自以为是不知天高地厚的雏鸟,倒如那深海天地间的一叶孤舟,一片落叶,一颗蒲公英,随风而去,随风而来。没有了戾气,没有了黯然,只有连神明都无法捕捉的一缕淡漠,或许还有淡淡的悲伤。
  红烟心疼地拉着他,刻意避开的左手令她痛心,故作随意地掀开车帘,望着那一抹倒退的风景,笑道:“九儿好些年没吃过涮羊肉了吧!到了大漠,嫂嫂亲自做给你吃。”
  岳楚骁一愣,立即换上笑脸,孩子似的笑道:“九儿还想吃葡萄!”
  宠溺地捏了捏他的脸,红烟忍俊不禁,“多少年了,怎么还是只小馋猫。”
  岳楚骁低头不语,强撑的笑终于隐藏成一缕难以察觉的黯然,难以消去。
  红烟暗叹了一口气,不再说话。
  马车渐渐行出了云州境界,红烟终于松了一口气,外头车夫裂空而响的鞭马声亦显得愈加轻快起来。
  又走了一段路,马车行到了一条狭窄的山崖处,一面是云州河,一面是数十米高的悬崖。马车颠簸地更加厉害了。
  忽然,车夫无端地“咦”了一声,马车渐渐慢了下来。
  “车里头这位夫人,”他叫了一句,“这马车到底是新的还是旧的?怎地走得这般怪异?”
  红烟略略不悦,答道:“这马车是新套的,马也是匹好马,你不要无端地生事——”说完又暗自嘀咕了一声,“这些人,为了多赚点银子,可是什么借口都想得出来。”
  岳楚骁也觉察出异常,凝神听了半晌马车走动的声音,问道:“嫂嫂,这马车是从哪里套的?”
  红烟回答了他。
  “不好!”岳楚骁一声惊叫,“这个马场离岳家最近,岳家的马都是从那里套的,这马车定是叫人做过手脚!”
  话音刚落,只觉得猛地一颠,魂都从身子里颠了出去,马车狠狠地往侧边倾斜了下去。
  “快跳车!轴子散掉了!”马夫惊叫道,身影一闪,朝左跃下,滚下了云州河堤岸。
  岳楚骁亦惊慌不已,刚拉着红烟的手要跳跃出去,马车又是猛然一震,“轰”的一声,车身狠狠地一顿,顿时就往悬崖边滚去。
  “快跳!”岳楚骁右手拉着车椽,左手要去拉红烟,却猛然拉了空,红烟几乎用尽了全身力气,把岳楚骁推了出去。
  又是一声巨响,夹杂着四起的烟尘,马车四分五裂地坠下了山崖,压乱了一地的枯草。马儿嘶鸣一声,受惊地挣脱了马车上的缰绳,跑地无影无踪。
  “嫂嫂!红烟嫂嫂——”
  空旷而荒蛮的视野里,只留下一声声令人惊颤的回声,良久不绝。
  第二日,杵罗在马场里见到了一匹马,显然是受惊跑回的,问过后,才知道是被红烟套走的,他顿时就预感不妙,带着马原路返回,在悬崖边见到了一地马车的碎片,还有岩石上暗红的血迹,触目惊心。无奈岳云峰远去京城,他便把此事告知了岳楚炀。
  吴幽儿披着小袄从赵小青院里回来时,便被儿子堵在了门口,她从未见过如此气盛的儿子,眉眼分明的面庞闪烁着令人难以捉摸的怒气,一如那个男人。
  “你做什么?喝醉酒了?”吴幽儿冷哼了一声。
  “是不是你做的?”岳楚炀紧逼一步,怒声质问道:“你在马车上做了手脚?”
  吴幽儿双眼一瞪,刚想反驳,却怔了怔,索性干脆承认,冷笑道:“老娘没想到那老道士会撞到岳家的马场里,天叫他活不得!”凤眼一撇,看着儿子,嘲讽道:“怎么?你害怕了?如今我可是给你把人除地干干净净了,以后该怎么做,不用我教你吧?”
  见岳楚炀不回答,哼了一声,绕开他走进房里,一边说道:“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什么时候学会心慈手软了?这同情心可不能随便用,不然,等你养了条蛇还当他是条泥鳅呢……”
  岳楚炀紧握成拳的手渐渐松开,忽然的一阵晕眩直冲天灵,悬崖下那片暗红的血迹鬼魅一般在心里化作无数双血红的眼睛,隐没在四面八方,死死地盯着他——
  雨雪霏霏思杨柳,道者门空心未空
  空旷的山谷中,阴风如吼,无孔不入。荒草凄凄,人烟寥寥。
  草草地埋葬完红烟,岳楚骁已经精疲力竭。
  天地间又添了一方黄土,低矮地令人心伤。不管里面的人生前是君临天下的九五之尊,是豪情万丈的五虎军将,是低入微尘的布衣黔首,还是花街柳巷的莺莺燕燕,死后也不过占了这一方土地,与天地草木虫鱼鸟兽为伴,最后,腐朽成泥,化作乌有。
  浩瀚天地,那瘦削却高挑的身影,已有了男人伟岸和刚健,一堵墙一般屹立在天地间。冷硬的面孔还残留着少年未脱的稚气,而上扬的眼角却不知不觉有了岁月的风霜,仿佛刀剑,刻入心髓。这具有着男儿豪气的躯体,承担了太多超载于他年龄的负担,厚实的臂膀微微地佝偻,落寞、爱恨如同这深秋的寒风,无时不摧残着这堵坚实却斑驳粼粼的墙。
  如今的他,却只是这天地间,随风飘零的落叶。
  红烟留给他的只有数量不少的盘缠,还有一个玉符,上面镌刻着山西紫光观的字样。劣质的石玉在暗夜中发出幽幽的绿光,仿佛一只温柔的手臂,小心地在他身上流连,却怎么也无法安定那颗千疮百孔的心。
  静静地跪了一宿,寒风的呼啸、山狼的长嗥、夜枭的凄鸣响彻整个夜空,终于在破晓之时悄然消退,无声无息,仿佛从未有过一般。
  岳楚骁叹了口气,强撑着地面站了起来,看了眼眼前的坟堆,头也不回地走了。
  朔风腊月,风卷着雪花从天而降,像是吹散了一地棉絮,洋洋洒洒,却怎么也掀不开头顶阴暗的破旧棉布一般的天空。
  地没过多久就落白了,薄薄的一层,黑黑的脚印也被覆盖,世界一片纯净,仿佛从未有人来过。眼前是一个破旧的道观,古老的木门歪斜着搭在门口。看似不经风的破门,却出人意料地挡住了一场又一场风雨雪霜,不知历经了多少人世沧桑。
  四周都是白,乌黑的枯树寂寞地立在门前,如同一幅山水画,丹青妖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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