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32章


深吸了一口冷气,任由吴幽儿塞了一个纸包在自己手里,拽着手心低声道:“姓段的在教堂洋医那里,记住,要尽快,不要等他醒来。”
  岳楚炀手心发颤,却没有拒绝。
  岳府里已经乱作了一团。
  乔念芝请回三老太爷时,神情疲惫地仿佛大病了一场,双鬓青丝瞬间白了许多。和时疏朗半扶半拉地把他扯进院里,便再也忍不住,涕泗横流。
  三老太爷耳朵不好使,眼睛却见得着一些光。一见乔念芝哭得伤心,忙问道:“念儿,怎么啦?深儿又欺负你了?”
  念儿深儿是乔念芝和岳云峰年少时长辈对他们的爱称,三老太爷老来痴呆,却也只记得这些。
  乔念芝拭了眼泪,跺脚急道:“老太爷,他要杀了我的儿子呀——”
  “胡扯!”三老太爷顿了顿拐杖,吹胡子瞪眼,“骥儿还在西北呢!他当了大将军,深儿就是想打杀他,也跑不到那里去!”
  时疏朗一听这话,顿时明白了,原来这老太爷是个糊涂鬼,连人都记不得,怎么救得了岳楚骁,想到这里,泪珠就一个劲儿地往下掉,翠儿见状,暗地里扯了扯她的衣袖,她才不得已止了泪。
  乔念芝心急如焚,还想开口说话,老太爷就拄了拐杖起身,摇头道:“你们小夫小妻的事儿啊,太爷可管不了,你们自个儿去闹吧——”说罢,蹒跚着脚步就要往外走。
  眼见着就要走出去,乔念芝又急又气,竟无可奈何。翠儿眼疾手快一把拉住太爷,笑道:“太爷莫气,骥儿少爷从西北寄了一封书信回来呢,刚想给您老人家看,可是老爷又不在,也不知道他把信放哪儿了,不如吃了饭再走吧!等老爷回来,再看看骥儿的信——”
  她怕三老太爷听不懂,把对岳楚骥的称呼也改了。果然,老太爷顿了顿,笑着点头道:“好好好,骥儿来信了,我倒要看看他的字有些长进了没有——”
  岳楚骥还在时,他总爱考校岳楚骥的功课,直到现在也还记得。可如今,岳楚骥已入了土,岳楚骁却遭此大难。没一个消停。想到这里,乔念芝心里酸痛不已。
  一直到了傍晚,岳云峰才从教堂医院回来,面无表情地回了书房,听回来的下人说,姑爷还是昏迷不醒,不过性命无碍,乔念芝一颗心才稍稍放下了些。
  折腾了一整天,到了半夜,却突然听到了段行均断气的消息,乔念芝惊厥之下,失去了知觉。岳云峰赶去教堂时,段行均的尸体已经开始僵硬,神色平和,除了刀伤之外,并无其他伤口。毋庸置疑,是死于岳楚骁的一刀。
  岳楚芳的在一旁嚎啕大哭,不知有几分是为了丈夫而伤心。岳云峰脸上一股阴郁之气愈来愈重,仿佛凝结在一处的雷雨云,轻易一碰便是电闪雷鸣,甚至劈天裂地。谁都没有发觉,一旁的角落里,同行而来的岳楚炀双眼直直地盯着段行均脑下的软枕,浑身战栗,仿佛轻轻一闭眼便能看见枕头压覆下那具抽搐挣扎的躯体,而隐藏在袖子里一个明显的淤青还隐隐作痛。
  不知是什么时候,岳楚骁醒了过来,被父亲踹在胸口那脚撕裂骨肉一般的痛,连呼吸都踩在了尖刀上。抬头揉了揉眼睛,却闻见一阵甜腥味,惊得一震,疯了一样把手往衣袍上搓,直到手心冒了火,也没能擦去那一股血腥。认命地低了头,不再动弹。
  一丝亮光透了进来,老旧的木门发出喑哑的声音,令人毛骨悚然。一个佝偻的身影印了进来,是何云。小心地把饭菜放在地上,又端起酒壶添了杯酒。
  岳楚骁无端地就笑了出来,冷笑,渗人的冷笑。他是在嘲笑自己,荏苒二十余年,不过是牢笼里的一只老鼠,被猫玩弄于股掌之间,牢笼偶尔打开,老鼠跑了出来,也不过是猫无聊之余想出的一出戏罢了。最终的结局无非是自己撞死在牢笼里,为了那可怜的自由和尊严。大姐歇斯底里推他去后门,那一刻,他的脚仿佛生了根,再也迈不动一步,他从未如此渴望见到父亲,见到他们的暴虐,甚至渴望毁灭在他的手里,如果还有来世,还有灵魂,他定然要生生世世纠缠于父亲身边,不休不止。
  “何叔,烦劳了。”岳楚骁淡淡地说了一句。
  意料之中,何云没有回答。半晌后,才道:“姑爷刚死了。”
  含在嘴里的酒还没有吞下去,辣辣的感觉有些烫人,轻轻嗯了一声,岳楚骁并没有说话。
  何云却莫名其妙地“嘿嘿”笑了一声,自顾自说道:“若不是三少爷下的手,姑爷也不会死了,至少——不会再活了之后再死。”
  岳楚骁又添了一杯酒,酒到唇边,却突然停住了,黑暗中对上何云那双浑浊却不乏犀利的眼睛,脑中电闪而过,忽的想起什么,质问道:“何叔所言何意?”
  何云却摇了摇头,“奴才所言至此,至于其中之意,三少爷应该明晓。”
  远远的背影离去带走一阵冷风,传来的却是渗入心髓的恨和痛,小小的杯子在手里捏成了仇恨,少年老成突出的骨节里冒出的都是无可言状的悲愤,狠狠把面前饭菜扫成一片狼藉,岳楚骁咬牙切齿:“你赢了!你果然赢了!”
  依旧是阴冷的祠堂。父亲的脸和黑暗融成了一体,看不清晰,可周边爆发的怒气却清清楚楚传入了岳楚骁的体肤。
  不用以命抵命,是磔肢。当何云上前问他,是留左手还是留右手时,岳楚骁就像听到了一场笑话。
  时疏朗蜷缩在房间的角落里,不停地颤抖,黑暗像无数个恶魔在她身边张牙舞爪。恍惚是从温和的天堂跌进了地狱,她无法接受眼前的变故,无法接受这样残酷无情的家法,更不能接受这样残喘求生的丈夫。在她眼里,人都应该如水一般,相通相容,即便再浑浊不堪的水,也有天然的本性。可是,眼前的世界,却不是如此。她像一只跌入狼群的羊,想要逃离。
  “少奶奶?少奶奶?”敲窗的声音,翠儿在外面叫喊。
  时疏朗低低地应了一声,没再说话。
  翠儿低叹了一声,心道,无论如何,你是少爷的妻子,少爷遭难,你都应该陪着振作起来才是。
  见她无事,翠儿放了心,才去找三老太爷。
  例行家规,告祭先祖,之后,才执行家法。
  漆皮脱落的条凳,两个数十斤重的木枷,中间的空隙只有手腕大小,厚重的木枷里,镶嵌了一把锋利锃亮的刀,可随时转动出来。磔肢之前,先把数十斤重的木枷悬空戴在手臂上,不出两个时辰,手骨便自然碎裂,然后再以刀磔之。
  斑驳陆离的木枷上留下了斑斑点点暗红色的血迹,不知存留了多少年。木枷上张开的大口恍如远古食人的饕餮,贪婪地舔着血腥。冰凉的触感令岳楚骁猛地一惊,卡擦一声响,木枷的重量应声落下,手腕上突然刺痛了一下,继而是手臂上嗜人的疼痛,一阵一阵,几乎让他疯狂。
  他选择了左手。说出这句话时,他听见了父亲的冷哼,是在嘲笑他的懦弱。可是,岳云峰不知道,儿子的右手曾经在黄海一战受过伤,远没有左手力道大。岳楚骁偏偏选择了左手,他要用一生的残缺来记住今日的耻辱,血留下的印记,永远都不容忘记。
  时间在剧痛中艰难爬行。父亲的脸一直湮没在阴暗中,看不分明。静寂中,似乎听见了骨头碎裂的声音,恍如裂帛一样的干脆,却也如同心里的仇恨,冲破岩石时的那份决绝。汗水汇成了小溪,流入了脖颈。
  不知过了多久,连意识都开始模糊起来,剧烈的痛感火烧火燎地冲击着他的脑海,充满了整个躯体。
  昏昏中,听见一声喝:“开枷!”
  冰凉的水泼在脸上,顿时清醒过来,迷迷糊糊的痛瞬间变得分明,火山爆发般从筋骨传入四肢百骸,令他禁不住震颤。
  暗色里亮光一闪,昭昭若日月的光辉,在锋利的刀上跳跃。忍不住开口呻吟,嘴里却被塞进了一根坚硬的木棍。
  “三少爷,忍忍就过去了。”何云的眼睛闪耀着,仿佛夜色枝头上的猫头鹰。
  手起刀落。
  “不要!”一声惊呼,翠儿连滚带爬跌倒在祠堂门口,“少爷快把手拿开!”
  “深儿!深儿呢!”三老太爷的声音。
  岳云峰一怔。
  闪亮的光影在身旁停滞了一刻,岳楚骁还没来得及将手全部收回,只见光影一闪,他习惯性地用手一挡,只听得“唰”的一声,手上顿时冰凉一片,继而是渗入心扉的剧痛,从指间一路传遍了全身,一声惨叫隐忍在喉口,只剩下兽鸣一般的哀号。
  静寂。
  “九儿!”乔念芝惊叫一声,脱了搀扶三老太爷的手,跌跌撞撞的摸了过来,就着亮光,颤抖着伸出双手一摸,一片温热。
  “蔼”撕心裂肺的嚎叫,乔念芝惊慌地往上摸,儿子两只手臂还在,一个踉跄跌在地上,手撑到了一个东西,触感之下,分明是两节手指。乔念芝又是一声尖叫,泪如雨下地拾起儿子的指头,手颤抖着几乎无法停止。
  不知是谁点了灯。
  映出一地血腥。从左手一路蔓延到了条凳脚下,岳楚骁面无人色,早已昏厥过去。手腕上一道突兀的虽小却深的伤口扔不停地冒着血。
  “夫人来迟了——”何云跪在地上,面无表情道:“奴才不敢违背老爷——”
  翠儿连滚带爬地进来,忙草草得拿了药给岳楚骁止血,左手两根手指被齐根斩断,还有一根被磔去了一半,仿佛一只残缺不堪的死鱼。
  岳云峰也惊在当场。满目的血腥在他的眼里无限放大,连瞳孔都映成了血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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