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28章


  “还贫嘴!”乔念芝笑道,“若不是你和朗儿整日整夜斗嘴,恨不得把房顶掀了去,娘哪会禁你的足?”
  岳楚骁低头笑笑,拿起小锤在钟面上敲了敲,“娘可真是偏心了,光拿儿子做软柿子捏,倒也不管她!”
  “她是客人,”乔念芝没好气地要去捏儿子的耳朵,却被岳楚骁缩了脖子躲开,讪讪地放了手,乔念芝的脸色有些不自然,“何况她比你还小——”
  “如今是客人,日后恐怕便是内人了——”岳楚骁冷冷抛出一句话,小心地按上一个螺丝钉。
  乔念芝的脸顿时变得惨白,她蠕动着嘴唇,艰难地开口,“你,你都知道了?”
  沉默片刻,岳楚骁自嘲笑道:“凤血草是苗疆神草,即便是普罗神仙,也不会轻易将它交出来,除非,除非父亲拿得出他们想要的东西。”
  乔念芝长叹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半晌无言,片刻后,才抬起头来,理了理儿子散乱的发丝,颤声问道:“九儿,你,恨娘吗?”
  摇了摇头,岳楚骁的鼻头有些发酸,“不怪娘,都是九儿的错,九儿惹娘担心了。”
  乔念芝哽咽了半天,故作轻松的捏了捏儿子的耳朵,嗔道:“从小到大,你哪次不惹娘担心了?挨了打老实一两天,身子骨一好就倔得和头小马驹一样,谁也不服!”顿了顿,终究是忍不住落了泪,抬头抚着儿子的脸颊,“朗儿是个好姑娘,虽说是苗人蛮女,却也是个懂事理的,不致辱了你的面——”
  “娘说哪里话,”岳楚骁暗自冷笑一声,仰面看了眼越来越低沉的天空,叹道,“是儿子委屈了她才对——”
  乔念芝闻言,满腔话语梗在心里,没有说出口,静默半晌,才道:“要成亲的人了,好好和你爹爹相处,娘不想再欺瞒于他。”
  岳楚骁无言点头,心里却暗自冷嘲,用迷药换来的父子之情,能坚持多久?此次若不是他“病危”,父亲岂会轻易放过他?
  “九哥哥,”时疏朗一身翠绿薄沙裙,头上胡乱挽了个发髻,大手大脚地掀了珠帘,纤体微探,又喊了一句,“九哥哥!”
  书房里岳楚骁无奈停下手中的笔,踱步走到外屋,皱眉问道:“又怎么了?又看上哪只鹦鹉了?”前些日子,时疏朗爱上了街角处一个鳏寡老头的鹦鹉,为了将之占为己有,居然不择手段地给老汉下了迷药,岳楚骁因此大怒,与时疏朗争吵不休。时疏朗委屈之下,恶人先告状,乔念芝为此禁了岳楚骁的足。如今想起,岳楚骁还有些耿耿在怀。
  “不是鹦鹉!不是鹦鹉!”时疏朗连连摆手,一张小脸浸满了汗珠,翘翘的鼻尖微微泛了红,仿佛莲花瓣上的一抹微红,她红唇微翘,笑道:“是苗银,想不到云州也有湘西的苗银卖!”她惊喜的说着,随时都要飞起来一般。
  岳楚骁也忍不住笑了,前些时日相处生出的厌烦一扫而光,心里无端地多了一丝宽慰。
  “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海誓山盟、信言旦旦,不过是一场过眼云烟。最终修得同床而眠的,不一定是心中挚爱,却一定是最合适的。
  换了男装,右手折扇一挥,时疏朗装模作样地在院里踱起步子,笑颜乜斜着岳楚骁,作揖道:“大哥,小弟这厢有礼了!”
  岳楚骁忍俊不禁,何宽却在一旁着急,“两位爷,再不出去,老爷回来可就走不了了!”
  两人这才作罢,一前一后地从后门溜了出去。
  一直走到黄昏时分,都没找到卖苗疆银器的小贩。坐在马车里,时疏朗神情有些落寞,撅着嘴玩弄着手里的折扇,脸红地几乎要化作天边的云霞。
  岳楚骁抢过她手上的折扇,“再捏可就坏了——”
  时疏朗不复来时的活泼,懒懒的抬头看了岳楚骁一眼,便不再说话。
  心忽然就软了。岳楚骁轻轻敲了敲她的头,宽慰道:“你若喜欢,我带你去湘西。”
  “真的么?”时疏朗猛地抬头,眼眸也变得明亮,却又一瞬间黯淡了下去,“可是姑姑和姑父不让我回去——”
  “他们是担心你,”岳楚骁好言劝道,“湘西太危险了,他不放心你。”
  “我是苗人啊!”时疏朗忍不住哭了出来,“姑父说他要和湘西的苗人做一番大事,我也是苗人,他偏偏把我忘了——”
  马车在拥挤的街道里穿行,走得极为缓慢,颠簸不停。车外的聒噪遮住了时疏朗断续的呜咽,如流水一般,潺潺地在空中流淌。
  岳楚骁忽然觉得烦躁,惊讶于自己的耐性居然如此耗光,他终于忍不住叫了一句:“停车!”
  安顿了好一会儿,时疏朗才和他从马车里出来,随意挑了家酒楼进去。
  想必是新开不久,酒楼里的布置还是崭新的,墙上悬挂的画笔墨如初,甚至散发着淡淡的墨香味儿。两人走上楼去,在窗边一个位置坐了下来。
  窗外是一个小小的院落,红墙围绕,绿荫簇拥,大理石铺就的地面青苔遍生,潮潮的绿铺满一地。一种熟悉的感觉仿佛从那片绿里慢慢氤氲了出来,一层一层地映入了他的眼眸,如同生了倒刺的铁钩,生生地刺进了他的肉里,痛得刻骨铭心。
  “九哥哥?”时疏朗在他面前摇了摇手,“你怎么了?”
  岳楚骁失神地摇了摇头,看着眼前娇小俏丽的时疏朗,忽然觉得沉闷的窒息,忍不住起身离座道:“你一个人待会儿,我下去走走!”
  没等他动身,一声清脆的叫声打断他。
  “三哥!”时疏朗欣喜了站了起来,对着岳楚骁身后笑得一脸灿烂。
  岳楚骁诧异地回头,只见上来一人,水蓝色长衫,英武阔气,正是谭嗣同。
  谭嗣同也见着他们,笑着走过来,拱手道:“九弟,不想你也在此!”
  岳楚骁翻身欲拜,被谭嗣同一把拉住,笑了笑,才问道:“三哥是要回浏阳么?”
  谭嗣同点头落座,神采飞扬,道:“我本想回乡请一个人去京城共谋大事,恰巧路过这里,在此借宿了一宿。”顿了顿,他凝眉思往,“强学会需要更多开明之士参与,方可撼动古木根基。京城里的举人三番五次上书,虽屡屡石沉大海,却也引起了一阵风浪。皇上似乎被我等说动,大有维新自强之意。九弟可有愿入会?”
  “我,”岳楚骁心里一动,却又讪讪地低了头,不知该说什么。
  “九哥哥要大婚了,去不了。”时疏朗笑着插了一句,待其余两人反映过来,便立即羞赧地低了头作弄碗里一只煎得熟烂的鱼。
  谭嗣同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玩味地看了眼岳楚骁和时疏朗道:“此等大事怎地也不事先告知于我,我也好预备贺礼。”
  岳楚骁强颜笑了笑,“既是兄长,又怎好劳动你?”
  谭嗣同没有答话,反是宠溺地夹了块鱼放在时疏朗碗里,笑道:“朗儿寻得了好夫婿,可不许再光着脚丫子在河里放排。云州河不比阮水,里头有吃人的大鱼呢!”
  “诓人!”时疏朗面颊绯红,瞪了一眼反驳道:“三哥说的是百年前陈醋泡酸了的事儿了,还来取笑我!”
  谭嗣同呵呵地笑了。
  临走时,岳楚骁策马去送谭嗣同,两人纵马在绵延无尽的管道上驰骋,各自无言。临近城门,谭嗣同勒马止步,回身看了眼岳楚骁,道:“九弟留步,不要送了。”
  岳楚骁拿出在酒楼里打的酒,喝了一口,敬道:“三哥保重!”
  谭嗣同笑了,道:“我还有话要说,你倒是先逐客了。”不等岳楚骁回应,语重心长道:“时家在湘西要有一番大响动,你好好照顾朗儿,莫让她回去。还有——”他拿出马背上包裹里的长剑,递给岳楚骁道:“宝刀赠英雄,盼你做一世英雄,莫要埋没了才名——”
  言至于此,岳楚骁心如明镜,再想推脱,谭嗣同已策马奔驰而去。
  望着渐行渐远的背影,岳楚骁心里五味陈杂。
  夜幕悄然落下,云州河里一片星河璀璨。粼粼的波光把月光荡漾成一块满是褶皱的银布,一层连着一层朝岸边涌来,令人忍不住掬一把水来瞧个究竟。
  四下里都是草的清香,伴随着蟋蟀的鸣叫,在夏夜里余音不绝。
  时疏朗默默地看着眼前安静如月的男子,一身的玄色长衫隐没在黑暗里,披在身上的仿佛是一身月光做的纱衣,紧贴的轮廓勾勒出男子刚健的曲线,风吹过,携过一阵酒香,掀起了她的长发。
  轻轻伸出双臂,环住男子的腰,轻轻的颤抖从狭小的缝隙间传了过来,时疏朗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九哥哥,”她细细地呢喃,“我再也回不去湘西了。”柔软的声音融化在风里,令人心悸。
  瞬间迟疑,岳楚骁终于放开了准备掰开她双手的手指,叹了口气,低声道:“会回去的,我带你回去。”
  腰后的人轻轻摇了摇头,“你骗我的,你们都喜欢骗我。阿爸在的时候,他说他会给我找最好的郎君,可是阿爸死了,姑姑和姑父收留了我,他们说要把我一辈子栓在家里,不把我嫁出去,他们也食言了。我想回湘西,我是苗人,可是我不想让姑父担心——”
  声音越来越小,几乎与草丛里的蟋蟀鸣叫化作一体。岳楚骁抓着他的手,绕了过去,轻声安慰,“一切都会好的,我们还像儿时那样,斗嘴打架摸鱼,日子很快就过了——等我们成了亲,就去湘西,永远都不回来。不再做什么岳家的长子,也不想做一个救国危亡的英雄,我们去一个没有人认识的地方……””
  站在旧时和柳咏琴相约的地方,想起白日由维德戏班的场地拆建成的新酒楼,岳楚骁的心堵得难受,泪眼朦胧,用力抱紧了怀里的人,简单的宽慰变成了自顾自的呢喃,“给我个机会,让我试试,让我试试——”
  没有对象的话语,永远都不知道听话的一方到底是谁,或许是眼前的人,或许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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