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19章


冰冷的触感惊得他清醒了大半,定睛一瞧,原来是岳楚骁趴在床沿睡着了。挺拔的身躯如今缩成了一团,鼻尖红红的,眉心还微微蹙着,像一只瑟缩的小刺猬。
  一丝温暖的笑悄悄爬上了岳云峰的嘴角,轻轻推了推儿子,叫道:“九儿,小九儿——”
  岳楚骁的身子轻轻动了动。
  “到床上睡——”岳云峰话刚说到一半,却发现岳楚骁根本就没醒,只是换了只手压在头下,便又睡了。
  “小畜生——”岳云峰瞪圆了眼睛,一会儿却又没好气地笑了出来。无奈地翻开被褥,轻轻探下了床,想把岳楚骁打横抱起来。
  “还真是——长高长壮了,爹都抱不动了。”岳云峰喘着粗气,把儿子抱起来往床上放。
  岳楚骁却在这时不合时宜得翻了个身,岳云峰愣了一下,没有抓紧,只听见“咚”地一声巨响,岳楚骁的身子直直得滚了下去,撞在了榻上。
  “小九儿——”岳云峰又气又急,见儿子晕晕乎乎地坐了起来,揉着头目光迷离地看着自己,突然有些尴尬,敛了一脸心疼,嗔怒道:“睡个觉都不老实!乱搅个什么劲!”
  岳楚骁倒吸了一口凉气,额头被撞地疼痛眩晕不已,好不容易定了定神,见到父亲郁怒的脸,诺诺地吐出两个字:“父亲——”
  岳云峰浑身轻轻地一震,良久才动了动嘴唇,却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探了探岳楚骁的额头,触手处高高地隆起了一个包,微微皱了皱眉,咳了一声,道:“站起来缓缓劲,就不晕了。”
  岳楚骁先是一愣,竟然有些不知所措,“儿子,儿子还是伺候父亲歇息吧!”
  岳云峰微怔,他看到岳楚骁脸上的表情从迷糊到淡漠到疏远,仿佛一只苏醒的刺猬,剑拔弩张地撑开了全身的刺。莫名地,怒火上扬,他哼了一声,沉声道:“收拾好行李,早点启程!”
  第二日到达京城,安顿好一切后,岳云峰便办公务去了,临走前嘱托岳楚骁不得擅自妄动。
  下榻处是一个小小的四合院,听随行的家丁说,这里原是岳云峰年轻时在左宗棠幕下的居所。房里陈设简单地有些寂寥,墙上一幅孔子授教图也晕开了墨色,显得有些模糊。
  院里一棵金桂,已经过了花期,却还是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沁入心魂。岳楚骁有些恍惚,想起了家里院中的那株海棠,想起那日暴雨,海棠花被雨打风吹零落一地的情景,他想起了柳咏琴。
  想起那个有如夏日一般的女子,想起她眉间的一缕英气,想起她随自己在山间小屋躲避纷争的几日,想起大雪纷飞的那个夜晚……心,忽然疼了。
  本以为会忘,本以为不再会想起,可是紧绷的弦一旦被触动,心还是疼地不能呼吸,就像无数双手,跟在他身后一直追,追到悬崖峭壁,追到他无路可走,只能让它携着剧烈的疼攀援上自己的四筋八脉。
  快两年了,你可还好?
  夜幕悄然降临,有雨丝轻轻落下,像舌头一样,舔着这个烟雾笼罩的世界。
  女人微微探出了手,小心地掬起屋檐下挂下的一串水珠,水珠溪流一样顺着手心的纹路流了下来,露出袖口的手臂仿佛雨后的春笋,剔透晶莹。唇角荡开一缕微笑,眉眼间刚硬的英气瞬间变得温和,水一般无痕。
  “娘——”娇嫩的一声叫唤,女人一愣,笑着转了身,便看到男人抱着孩子走了过来。
  男人脸上带笑,嗔怨地看了眼怀里的小孩儿,道:“一大早就不肯安生,吵着要找你呢!”
  女人嫣然一笑道:“辛苦大哥了。”伸手接过孩子,在肉嘟嘟的脸蛋上轻轻一拍,怪道:“澈儿又不听话了?”
  澈儿依依呀呀地挥舞着小手,说不出的委屈:“澈儿要娘抱抱——”
  “咏琴,”男人低头叫了一声,又抬头理了理澈儿的虎头鞋,问道:“最近还好吗?”
  柳咏琴低低地应了一声,也问:“医馆,还好吗?”
  张樊紊点了点头,道:“又招了一个助手,还应付得来,卡特回英国去了,明年还会回来。”
  “那就好——”柳咏琴诺诺地说完,便转头不去看他。
  “咏琴——”张樊紊忍不住叫道,“我说的,你想好了么?”
  柳咏琴愣了一下,沉默半晌,方缓缓答道:“对不起,我不能答应你。”
  “你还想留在这里?”张樊紊怒问,不由得上前一步,逼问道:“你还是不跟我去英国?”
  “我是中国人,我属于这里,我不会去英国,澈儿也不会去,”说到这里,她低头碰了碰澈儿的脸,道:“我们不属于那里,不能适应你的世界。”
  “这才是你真正的理由吧?”张樊紊的语气里冒着干火,带着厚重的哀伤,“你还是忘不了他,是不是?”
  柳咏琴轻咬下唇,沉默不语。
  “为什么?”张樊紊的声调不由得提高,“他能给的我也能给,他不能给的我也可以给你,为什么?为什么你的心就不能多分一点给我呢?”
  骨骼紧致的手几乎捏出声响来,全身喷涌的怒火、不甘和伤痛风一样刮向柳咏琴母子。“哇”的一声,澈儿骇地哭出声来,小手挥舞着直往柳咏琴怀里躲,娇嫩的脸上挂满了泪花,颇是可怜。
  “澈儿,澈儿不哭,乖——”柳咏琴连声哄着,一边给孩子擦泪。
  张樊紊也慌了阵脚,不知所措地站在一旁,讪讪地不发一言。
  “乖,乖,澈儿不哭,娘带你去看戏,乖——”柳咏琴一边哄,一边往外走去,留下张樊紊一人杵在屋内。
  张樊紊心痛之余又有几丝无奈,他终于明白,自从爱上柳咏琴的那一刻起,他就吞食了一种无药可解的毒药,只有不断地服食,才不至于停止呼吸。
  饮鸩止渴,便是如此吧。
  他苦笑一声,从未有过的颓唐。
  喧嚣嘈杂的戏台子上,正唱着一出“贵妃醉酒”,演贵妃的是徐咏月,水袖轻扬,带起一片春宵,莲花步轻摇,生出一片旖旎,醉的不只是明皇,连台下听戏的看客也有些醉了。
  自从生了澈儿,她就很少登台演戏,徐咏月俨然成了戏班子的台柱,或许是出于愧疚,或是本性使然,徐咏月为人谦和,并不跋扈嚣张。
  澈儿一生下来就喜欢听戏,只要一听到有人唱戏,哭声便马上止住了,还手舞足蹈依依呀呀哼个不停。这个儿子,是上天赐予她的宝贝,也是对那个男人唯一的留恋了。如今想起过往的一切,早已没了当年那份心绪。只想好好爱护这个孩子,如此便足够了。
  一旁的厢房里,不大的空间,却挤满了人。
  这些人,并不尽然是来听戏的,他们一个个兴致高昂,时而拍岸称好,时而高声怒骂,好一番豪情热血。
  八仙桌早已被拉到了门口,桌前站着一个白面的中年人,高高的额角,眉眼疏淡,两眼却炯炯有神。
  他的周围,围坐着七八个面色各异的人,左首一个丰肌伟干的中年人,正是当今光绪皇帝珍妃的老师文廷式,另有一个虎头细眼、阔腰身短的汉子,便是袁世凯,还有几人,都是全国各地来的几位有名的举人。他们几位在此聚集一处,正是为了探讨救国之法开的一个秘密大会。
  桌前的中年人一席话说完,下坐的几位情绪更加激昂起来,义愤填膺之气在窄小的厢房里弥散开来。
  “卓如!”沉稳的声音刚落,下座一个身着洋服的年轻人便站了出来,雪白的衣领,猩红的领结,称得清俊的脸庞愈加英挺。
  中年人发话,“拿笔墨纸砚来!诸位手书其名,把草书上到皇帝那里去!”
  原来这两人是师徒,师是康有为,徒是梁启超,师徒二人都是广东人,历来心存天下之志,听闻甲午战败,马关之约,辽东之事,不远万里从南粤赶来,和京宦名流聚集一处,探讨救国之道,推行变革之法。
  笔落文成。康有为写下一段,梁启超便念出一段。
  “与日本议和,有割奉天沿边及台湾一省,补兵饷二万万两及通商苏杭,听机器洋货流传内地……天下震动!”
  念下一段,众人皆点头称是,还有隐隐的几个叫好声。
  梁启超又念道:“夫富国之法有六:曰钞法,曰铁路,曰机器轮舟,曰开矿,曰铸银,曰邮政……”
  话音未落,有人插了一句:“这一段妙极!”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只见门口进来两个男子,前面的一人三十来岁年纪,面方口阔,相貌英伟。后面一人颇是年轻,看来不过二十岁,长得十分英俊,一举一动都透着世家公子的气息。
  人群里有人惊喜地叫了一句:“复生兄!你怎地来了?”
  “呵呵,你们在此聚会也不等我,好生无趣!”谭嗣同笑着应道,一边与众人见礼。
  “这位是——”有人看着岳楚骁诧异地问。
  “哦,这是我的小友,姓秦,单名一个云字。”
  “哈哈,果真是‘小’友!”那人哈哈地笑了起来,带了几分揶揄。
  岳楚骁淡淡地笑了笑,随谭嗣同找了处地方坐了下来。
  “师姐,师姐——”徐咏月轻轻碰了碰在后台怔怔发呆的柳咏琴,戏已经唱完,澈儿却在她怀里睡着了。
  柳咏琴不由得一震,回过神来,才发现儿子安安静静地缩在了她的怀里。小心得亲了儿子一口,问道:“戏唱完了么?”
  徐咏月点头道:“完了好一会儿了。”
  “是么?”柳咏琴有些失神。
  “师姐身子不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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