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14章


  虎落平阳被犬欺。
  堂堂岳家少爷沦落成拉车的马夫,拉的还是仗势欺人颐指气使的吴幽儿,杵罗不禁楞在那里,半晌才诺诺地道:“少爷,他,他身子不舒服,还是让奴才去吧——”
  “罗叔!”岳楚骁淡淡一笑,“把马套给我吧!”那一抹笑停留在嘴角,渐渐变得僵硬,眼里阴鸷冷漠的眼神瞥地何云浑身一寒,背脊生凉。
  吴幽儿双手抱臂地站在一旁,一边的小丫鬟不停地持着扇子扇风,稍稍疲了点把手垂下来,就被吴幽儿一眼瞪得不敢有半刻停歇。
  想是热得紧了,吴幽儿干脆一手叉腰,一手在耳边扇着风,那神情仿佛是窑子里倚在门口卖弄风骚的女人。
  见杵罗和岳楚骁牵了马车来,她立马站直了身子,头微微一扬,蔑笑道:“这是伺候我呢?还是伺候少爷啊?”
  杵□笑了几声,“三夫人,请上马车吧!”说着便把踩凳翻了出来,端正地放在马车下边。
  吴幽儿还想说什么,忽的精光一闪,冷笑地瞥过岳楚骁,便踩着凳子往马车上去。
  “哎呦!”三夫人的脚忽然一扭,夸张地张开手跌了下来。
  杵罗一惊,刚想去接,却又想到自己一个马夫,若是沾了夫人的身,岂不是罪过。只一瞬间,三夫人就实实地跌在了地上。
  那几个丫鬟本是要来扶的,无奈跑不过来,便也不动了。
  吴幽儿又怒又羞,他本以为岳楚骁好歹也会扶着她,没想到岳楚骁却一脸淡漠的站在一旁,仿佛没有看见一般。她的怒火又盛了几分,两个小丫鬟过来扶时,她出手迅疾,左右开弓,一人打了一巴掌。
  “眼睛长天上去了?没心眼儿的小贱货!”
  杵罗见势不妙,只得低声请道:“三夫人,请上车——”
  吴幽儿露出厌恶的表情,扫了一眼摔在地上的踩凳,冷笑道:“上车?万一这破凳子又掀了怎么办?莫不是你们这些奴才故意找了破烂的让本夫人出丑?”
  “奴才不敢,奴才不敢——”杵罗佝偻着身子,连连告罪。
  “不敢?”吴幽儿轻笑出声,看了眼岳楚骁,忽然敛了鄙夷,反而带着几丝温和,对杵罗道:“不管怎样,倒是烦劳你牵了马车来了,你的事儿完了,就叫你身后这个奴才给我当个踩凳吧!”
  “这——”杵罗诺诺地不敢答话。
  “怎么?不肯?”吴幽儿径直走到岳楚骁面前,满脸的挑衅和倨傲。
  岳楚骁只觉得牙关都在发颤,血管里的戾气几乎要喷薄而出,化作利剑,将眼前这人凌迟刮碎。他的尊严,他的傲气,在父亲痛不欲生的家法之下誓死不肯放弃的支撑,如今却在这一只狗仗人势的麻雀面前,被轻而易举地碾入了泥土。
  恨,恨得浑身震颤。
  鸩怨带着挑衅的眼神盯得吴幽儿一阵瑟缩,气焰顿时小了几分,她冷哼一声,正准备就此收场,头一瞥却又忽然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地兴奋起来。
  “老爷!”
  岳楚骁一惊,果真见到父亲的轿子安安稳稳地停了下来,内心一阵剧痛,他几乎喘不过起来。恍如京城酒楼那一见,无需父亲的家法,光是他临走而来逼人的气息,就足以让他的内心痉挛阵痛。想到这里,他连带着自己也一起恨上了,为什么总是无法逃出父亲的阴影?为什么不可以完全淡然面对?
  心里百转千回一过,他抬起头来,带着淡淡的挑衅和浓郁的冷漠,去探寻父亲的眼神,岳云峰却看也没看他,只是对着吴幽儿说笑,仿佛两人真是恩爱多年的伉俪夫妻。
  岳云峰敛住嘴边的笑意,交代一句道:“去吧!早些拜佛,给楚炀求个平安。”
  吴幽儿应了,摇着步子朝马车走来,仰起头看了眼岳楚骁,道:“这奴才可真娇气呢!不过是跪下身子让我踩着上车,就这么大的心气儿——”
  “三夫人!”杵罗忽然半哭着跪下身子,一条断腿别扭地拖在身后,“让老奴伺候夫人吧!老奴虽然腿断了,这份心意还是有的——”
  “你——”三夫人愕然。
  “罗叔”岳楚骁大惊,几步上前要把杵罗拉扯起来。
  杵罗却挣脱他,哭道:“少爷,你身子金贵,不要轻易跪了叫人笑话——”
  当着岳云峰的面,说这样的话,已经是僭越身份大逆不道了,况且若非有岳云峰的授意,吴幽儿是断然不敢把岳楚骁贬作家奴的。
  岳云峰脸上果然隐隐一怒,却又立即面无表情,他慢慢踱步过来,完全无视这一出剑拔弩张的对峙。
  “不是叫你宽待府中的下人吗?不过是一张踩凳,叫奴才们去重新拿过便是了。”
  话一出口,吴幽儿也不好再说什么,只讪讪地道:“老爷说的是,我不过想教训教训他们罢了。”
  岳云峰“哼”了一声,不再说话。
  府中的下人,父亲俨然把自己也包含了进去。岳楚骁突然觉得窒息一般地剧痛,仿佛被人掩了口鼻,全身都被针扎得鲜血淋漓,疼痛叫嚣着无处发泄,全都涌入了心头,几乎要把他的心肺冲破。再酷烈的家法都不如父亲这一句话来得令人心痛万分。他满心的恨意就像洪水冲闸一样倾泻而出,淹没了内心最后一丝期望、一丝怜悯。
  杵罗像狗一样趴在地上,完好的左腿因为紧张突突地发抖,他的身子单薄的仿佛一根柴木棍,嘴里单调而繁杂地重复着一句话:“多谢老爷,多谢老爷——”
  只因为父亲多加了俸银便感激涕零地淡忘断腿之痛,因为他一句赦免便拖着一条断腿强忍着疼痛跪在地上不停地感恩……岳楚骁突然心生出一股厌恶,对他方才出头替自己解围的感激瞬间化作了乌有。眼前的杵罗,卑微地近乎猥亵。
  他不知道父亲是怎样风轻云淡地掠过他走进府中,不知道吴幽儿是怎样小人得志地睥睨着他扬长而去,不知道他是怎样在这一场溃败千里的对峙中回过神来……
  他仅存的一丝亲情,一丝感念,在岳云峰那句淡淡的话中化作了齑粉,再也回不来。就像走上了阴间的奈何桥,踏过一步,便无可回头,无可挽回,已经放弃的,纵然再怎么弥补,也换不回完整的过去。
  纵然他和岳云峰还有重归于好、父慈子孝的一天,这份父子之情也会因沾染太多血腥的恨而变得虚假、狰狞。不是已经失去,而是已经破碎,不如无有。
  已近黄昏,天仍热的发烫。
  聒噪了一天的知了终于停歇了下来,没过多久,蟋蟀青蛙却又开始叫嚣起来,没有止歇。
  雕镂花窗的房间里,传来一阵“咯咯”的笑声,继而是一个男子的调笑声,“来呀,不要跑!我抓着你了!”
  房里顿时笑倒一片,娇媚的喘叫令人一闭眼就想到青花瓷上那副宋朝的春宫图。
  树底下,一个年近四十的中年妇女双手叉腰风风火火地穿了过去,还没到门口,就嚷骂道:“小兔崽子!你给我出来!”
  骂完一脚踢开房门,尖叫声四起,继而是惊呼的逃窜声。
  妇人一手拿着鸡毛掸子一手指着男子骂道:“你爹是个淫贼,你也是个淫贼!你爹是往妓院跑,你倒好,八抬大轿把这些骚货请到家里来了!”
  怒骂之中,好几位如花似玉的美人哪里还敢再呆,慌忙拿了衣裳连滚带爬得跑了出去。
  男子这才讪讪地笑道:“娘,儿子不孝,惹您生气了。”
  “呸”妇人啐了一口,“我哪敢做你娘?谁晓得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娘,”男子讨好地一笑,“我是从哪里来的还不得问您,爹爹虽然也得负一半的责,到底还是从您这儿出的不是?”
  “讨打!”妇人嗔怒地佯装要打,却又有些不舍,缩了手一把扯住男子的耳朵,把他按在塌上。
  “哎呦呦!”男子夸张地叫了几声,见妇人真是面有怒色,于是起身倒了杯茶,道:“娘,喝口茶,压压火。”
  “压火?”妇人冷笑,“我的火还不是被你们父子惹起来的,还有脸给我提什么压火!”
  “娘——”男子有些无奈。
  妇人喝了一口茶,叹了一口气,道:“楚恒,你也老大不小了,不能老是这么不长进,你爹又是这么个风流痞性,娘今后就只指望你了。”
  楚恒眉头一皱,重重地躺在了藤椅上,敷衍道:“知道了,知道了,你再说,我的耳朵就要出茧子了!”
  “小兔崽子!”赵小青怒斥,“跟你爹一个吃软饭的性儿!人家吴幽儿母子都欺负到咱们屋檐下了,你们父子居然不管不问?你大伯如今糊涂了,那□骚货得了势,把岳家搞得乌烟瘴气!再这么下去,只怕连我们都要被扫地出门了!”
  “大伯可不糊涂,他摆明了是想看一场好戏!”岳楚恒剥了一颗花生扔进嘴里,“云举回来那晚大伯一夜没睡,他心里可还装着那个儿子呢,哪里还会任由一个莫名其妙冒出的儿子来欺侮他!”
  “哼!跟他娘一样的下贱!”赵小青咬牙骂了一句。
  岳楚恒笑了起来,凑过去道:“娘啊!怪不得爹爹说女人是醋里头泡出来的,他岳云举的娘就算是当年的江南美女,如今也已经作了古,你跟一个死人较什么劲。”
  赵小青笑骂了几声,忽又正色道:“就算你大伯是装糊涂,对咱们也没什么好处。他二个儿子,任谁当家,对咱们都没有好处。”
  岳楚恒也严肃了几分,却不以为意地道:“不是还有爹爹吗?”
  “你爹爹我还不知道?缩到女人腿下就不知道东南西北,指望他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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