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13章


  “找到他了吗?”林威祈显得急不可耐。见何宽摇了摇头,他的眼睛里立即拢上了一层忧虑和心焦。
  何宽却道:“夫人来了,他要见先生一面,就在府外。”
  “夫人来了?”林威祈眉心一动,忙绕开何宽走了出去。
  岳楚骁口干舌燥,咽下去的全都是血腥。岳府近在眼前,却又恍惚觉得很遥远,模模糊糊的影子在眼前幻化成一片,他咬牙顿了片刻,抹了一把嘴边流淌出来的血迹,雪白的衣袍上,满是尘土,满是鲜红,仿佛是一朵朵开在田地里的花。
  岳楚骁有种想哭的冲动,泪水在眼里来回,终究没有流下来。
  耳边忽然传来了嘈杂的聒噪,呼啦一声,似乎是大门敞开的声音,这么晚了,还有谁呢?
  岳楚骁迷迷糊糊地抬起头,只见不远处的大门里陆陆续续地出来了一群人,手里拿着火把,不一会儿,就把他围在了中间。
  一个中年男子走了过来,在他面前顿了半晌,又长叹一声,走到旁边去了。迷糊之下,他没看清那人的长相,可是他心里知道,那是师傅。
  师傅身上总是带着一股逼人的气势,令他折服。
  四周一片安静,只听得见哔哔啵啵的火花跳跃的声音,空气里都是火焰里透出来的气味。何云在一旁站着,师傅亦在一旁站立,似乎都在等什么人。
  父亲么?
  岳楚骁内心忽然一片冰凉,像喝了慢性鸩药一般,交织着无以言状的痛恨,在血脉里游走,每一刻都要把他的血管戳破。他眼神空洞着望着地面砖头缝里一株青翠的杂草,砖头缝只有刀刃那么大,草却生长得如此茂盛,而自己呢,三番五次都还苟延残喘地活着,岂不是比杂草的命还要贱一些?
  他撇了撇嘴角,笑得抽搐。
  意识在疼痛的疯狂入侵之中渐渐模糊,他就要支撑不住。身上的冒出的仿佛不再是汗,而是粘稠的血,一层一层将他包裹住。火把也快要燃烧干净,火势渐渐小了下去。
  一阵风吹过,岳楚骁就像断线的风筝,一头栽了下去。
  一只有力的大手紧紧扶了过来,是师傅。
  岳楚骁心里发紧,无端的酸涩。
  又是一阵脚步声,一双女人的脚出现在自己面前顿住。
  “老爷有令,家门逆子岳楚骁罔顾家规,欺上瞒下,诈死出逃,贬作家奴——”说到这里,吴幽儿顿了顿,丹凤眼一瞥,笑道:“听老爷说,你喜欢马,那就去后院马槽吧!可是遂了你的心,指不定那天还会养出一头千里马来!”
  岳楚骁低头不语,粗喘连连,嘴边却始终挂着一抹冷笑。
  吴幽儿双手抱臂,居高临下道:“怎么?还不谢谢老爷宽待?今儿起,你也不是什么少爷了,还在这儿作威作福?”
  “他虽不是什么少爷,总是我儿子,我还是这个家的主母,哪轮着你在这儿指手画脚?!”疾言厉色之下,正是大夫人乔念芝走了出来,她一身玄红交加的上衣,头发也盘了个髻,脸上抹了淡淡的脂粉,显得更加年轻高雅。
  岳楚骁心下宽慰,想来大娘已经还俗了。又想起他是为了自己才如此,不免又有些心痛。
  吴幽儿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讪讪地叫了句:“姐姐来了啊?”
  “谁是你姐姐?”大夫人呵斥,“你是天上的凤凰,我们是地上的鸦雀,跟你做姐妹,怕折了我的寿了。”
  说着,看也不看吴幽儿,径直走到岳楚骁面前,对林威祈道:“二弟,烦劳你扶一把九儿。”
  林威祈应声去扶,却被吴幽儿一把扯住,“老爷的命令,你们也敢违抗吗?”提起岳云峰,她的脸上又多了几分恃强凌弱的自信。
  林威祈看了眼她的手,说道:“请自重。”
  吴幽儿讪讪地缩回手,横了一眼,越想越气,怒道:“你们叔嫂眉来眼去也要背地里,莫要当了人前做。”说着一指岳楚骁,哼了一句:“谁知道他是谁的种?”
  “啪”的一声,吴幽儿的脸立即肿了起来。
  大夫人冷笑一声,逼近道:“岳家的子孙再是良莠不齐,也没个靠睡男人出身的娘!”
  林威祈有些错愕,大嫂出身名门世家,虽然口齿伶俐,却也不会如此揭人短处,亦不会说得如此露骨,想来是气得急了,况且这个吴幽儿确实可恶。
  几人七手八脚地把岳楚骁送回他原先的院里,翠儿和何宽请来郎中给他看着,幸好并无大碍,只是劳累过头,受了外伤罢了。
  岳楚骁又累又乏,不多久便睡着了。
  乔念芝看着儿子的脸,手轻轻在棱角之处滑下,叹了口气,“冤孽!”
  林威祈有些无奈,想起方才吴幽儿说的话,道:“大嫂,外头的流言——”
  “我不在意,”乔念芝轻笑一声,“心静则物净,二弟不必为我担心。”
  林威祈欣慰地笑了笑,不再说话。外面风传他一直独身未娶,是因为看上了乔念芝,甚至还有人说九儿便是他们二人的儿子。
  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他自是不会在意,只嫂嫂是女儿之身,名节重要,三人成虎,众口铄金。流言多了,假的也会说成真的。
  见乔念芝释怀,他也放心不少。
  一瞥见九儿,又不免担心起来。
  路,还长啊——
  天还麻麻亮着,岳楚骁就被一阵杂乱的声音吵醒。
  吴幽儿拿了支鸡毛掸子在院子里追打几个小丫鬟,一边骂着:“□养的!老爷的房里也是你去得的?也不看看自己长得什么样?缺鼻子少眼的,就想勾引老爷?”
  小丫鬟哭地凄惨,躲又躲不过,最后干脆赖在地上左右翻滚。
  岳楚骁心头烦躁,和了衣裳起身,却被翠儿一把按下,翠儿比原先瘦多了,眼微微红肿着,显然是哭过了。
  “你别动,我去看看。”
  门外,何宽和几个下人正在一起扯架,吴幽儿不依不饶,手里的鸡毛掸子一刻不停的朝小丫鬟身上抽去,嘴里还骂道:“骚娘们,叫你发情!叫你发情!”
  何宽劝不过去,也被抽了几下。
  翠儿走了过去,高声叫了句:“三夫人,老爷虽然病了,耳朵可还灵得很,你这样吵吵嚷嚷的,不要叫他听见了,吵了他的觉。”见吴幽儿仍不停手,又冷笑道:“做下人的,自是没有你当奶奶的贵气,不过说白了,大家都是女人,女人嘛,靠的无非是身下那点东西,我们这些丫鬟虽长得不好,自忖身下这点本事还是有的,三夫人莫不是花黄叶落,嫉妒了?”
  “啪!”吴幽儿狠狠抽下一鞭,气得手颤抖不已,再也打不下去,喘了片刻,立即换了笑转过身来,笑道:“今儿个是什么好日子,都喜欢寻我的晦气!”说罢朝里头看了眼,道:“奴才们该起来做事情了吧?屋里头可还有一位?”
  翠儿被噎无语。只见吴幽儿笑盈盈地掂起一串钥匙,下巴一扬,尖声道:“老爷鹰眼识人,把家中钥匙都归我管了,你们这些做奴才的不要想着老爷仁慈,便处处偷懒,我可不是这么好糊弄的,若有谁敢偷懒,哼——”她的头愈发扬了起来,那神情就仿佛是一只被人捧上天的麻雀,一脸倨傲地看着地上的孔雀凤凰,不自量力地自卖自夸。
  翠儿无从反驳,还想说些什么,只见岳楚骁从屋里走了出来,脸色还有些苍白,脚步却是故作姿态的稳健。他看也不看周围一眼,兀自朝后院走去。
  “少爷——”
  “翠儿,这院子里被狗染了秽物,扫扫吧!”
  狭路相逢儿女恨,宅门深海波涛涌
  杵罗蹒跚地提了一桶水,矮小的身材愈发地佝偻了,他的腿一瘸一瘸的,一整条右腿像枯死的树枝,拖在后面。
  “去年瘟疫啊!眼看着一个个人都倒了,这些马却好好儿的,愣是没死一只,到后来,瘟疫闹得更厉害,二小姐也得了病,老爷听了土郎中的话,全部搬到马棚里住了半个月,一大家子人活了下来!这马,不是福马是什么!”他说着,咧着嘴看着旁边的马,脸上露出卑微的自豪来。
  绝境逢生,想起死去的人,总会无端地生出许多感慨。岳楚骁暗自叹了一声。
  杵罗自顾自地继续说道:“读书人不是说嘛!因祸得福,因福引祸,这世上啊,压根儿没有十全十美的事,别看我老罗断了一条腿,老爷却好心给我加了俸银,再过几年,就能给我小孙孙娶媳妇儿了!”
  他一脸专注地刷着马,黑色的鬃毛掠过他蜡黄的面庞,言谈中露出的欣喜让岳楚骁忍不住痉挛。杵罗的腿是在一个雷雨天里被受惊的马踩断的,他矮小羸弱的身子不自量力地想扯住惊慌逃窜的马匹,他只知道,马跑了,岳家最后一处躲避瘟疫的地方就没了。
  岳楚骁缄默着,没有说话,他知道杵罗是故意说话开解自己。他自小和府中下人相处得熟,父亲家教甚严,他也不喜摆少爷架子,父亲有时发怒动家法时,只要不去祠堂,下人也会暗地里帮他。反倒是大哥,孤傲的性格无论和谁都难以相处得来。
  杵罗见他不说话,叹道:“少爷,您还得忍着——”
  “罗叔,”岳楚骁自嘲得笑了笑,拿起手边的马刷,“别叫我少爷了,叫我的名字吧!”
  杵罗顾不得回答他,就慌忙夺过他手里的马刷,嗔道:“这可干不得,脏!”
  岳楚骁有些无奈,还想说什么,何云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马棚里。
  “杵罗,三夫人要出门拜佛,你去套一辆马车,挑一个马夫。”
  这里除了杵罗就是岳楚骁,杵罗右腿已瘸,摆明了是让岳楚骁去。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