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12章


  “大少爷,这是老爷的意思,也是岳家家规,大少爷怎可阻拦?”
  岳楚炀一脸为难,不再言语。
  岳楚骁冷笑不语。相比死在酆都城下的那位叔叔,自己离家一年,况是诈死出逃,父亲如此,也真是宽容得紧了!
  家门寒凉冤孽生,鸠占鹊巢繁华逝
  黑夜,像一只硕大的蝙蝠翅膀,笼罩在他头上。四周一片死寂,只有微微的灯火,在远处闪着,鬼眼般妖媚。偶尔一两声枭鸠的鸣叫,凄厉哀绝,激起群鸟共鸣。
  汗,雨滴一样落下,渗入泥土里,带着淡淡的浅红,仿佛地底开出的花,有些妖艳。
  痛,肆无忌惮地蔓延,带着比藤蔓疯长还要疯狂的速度,缠绕在他的四筋八脉,全身都麻木了,只有膝盖上传来的痛感。
  无数次,他想倒下,想闭眼,都被一种强烈的感觉牵扯了回来。
  他不想死得如此狼狈,不想跪伏在父亲脚下求饶,他岳楚骁不是摇尾乞怜的狗,不是任人宰割的废物。
  五哥一身傲骨,最终还是恋于父子亲情,死于家法,一生英明未成,一抔黄土先掩,纵然有卓越出众之才,文功武治之功,也不过闭眼之间,化作尘土。一颗流星,自天际划过,虽然美丽,却也不过是飞蛾扑火的壮丽,没有几人会看到这一场生命的天光,亦没有谁会记得天空中曾经有过这样一道弧线。
  他不想变成第二个伍磊霆。
  第四百三十个。
  他咬牙顿了片刻,吞了一口血腥。一头重重地载了下去,额头血肉模糊,嵌进了无数颗沙子,针扎似的痛。
  远处更夫敲响了梆子,“天干气燥,小心火烛——”
  声音绵长着朝空中扩散……
  岳府,夜深人静。
  岳云峰半夜醒来,独自难眠。
  不远处林威祈住处的灯光还亮着,扑朔迷离地闪。自伍磊霆去后,林威祈的身子一日不如一日,想来是心病所致,药石罔顾。
  窗外的青石墙上,长着两棵青藤,一大一小,互生在一处,因藤蔓交织,长得太盛,几年前曾经砍开过,没想到如今又长在一起了。听嚼舌头的下人说,这种藤叫互生藤,也叫父子藤。儿子幼时曾问:为何不是母女藤?
  妻子被他缠得没法,只好逗他说:因着藤不开花,不结果,所以才叫父子藤……
  父子藤。
  岳云峰的眼角浮现出一抹嗔笑,像是在唬弄淘气的孩子。
  “吱呀”一声,似乎有人来了,脚步沉重,却是故意放轻了声音。
  岳云峰叹了一口气,兀自轻笑道:“九儿,那根藤再长粗点,便叫养马的杵罗给你做个秋千——”
  “爹爹——”脚步微微滞住,声音里带着无奈。
  岳云峰一惊,转身一看,身后站的却是楚炀。
  尴尬,伤痛一掠而过,继而是父亲的庄重和威严,岳云峰咳嗽了一声,淡然问道:“怎么还不睡?”
  岳楚炀掩饰心中不安,撩了衣袍跪下道:“儿子,儿子是来请爹爹入睡的,夜里风大——”
  “知道了,”岳云峰淡淡挥手,“你先下去吧!”
  “是——”岳楚炀诺诺地起身,转身的瞬间却莫名地涌上一股失落,像过堂风一样袭过他的心头。
  “咚”“咚”“咚”……
  轻轻的敲打声在耳边响成一片,仿佛潺潺溪水里跌落寒潭的水珠,一串一串,飘在心坎,令人心静。
  空气里漂浮着浓郁的檀香,身边像是开满了花,花里飘的全是檀香的味道。
  昏影幢幢,安静地几乎死寂。
  忽然,一阵惊叫:“他醒了!他醒了!快去告诉静慧姑姑!”
  岳楚骁睁开双眼,只瞥见了门口一个小沙弥的身影,四周围绕着四个檀香铜炉,对面壁龛里,一尊白玉的佛祖庄严端坐着,嘴边那抹笑愈发荡漾开来。
  坚硬的床头,一个硕大的“禅”字,刚劲有力,虬龙峻峭。
  他掀开被褥,想走下床来,却牵来一阵剧痛。两条腿上,缠满了白色的绷带,根本动弹不得。他怔怔地出神,窗外已经大亮,自嘲地笑了笑,他还是没能撑到最后。
  “阿弥陀佛,施主醒了。”一个高瘦的小沙弥在他面前合了个十字。
  “是谁把我带来的?”岳楚骁的声音嘶哑着,带着淡淡的埋怨。
  “是尼姑庵里的静慧姑姑,她就在对面。”
  青烟袅袅,佛门寒灯。
  偌大的佛堂里,跪着一个老年的尼姑。洗得发白的僧衣,犹自乌黑的发丝盘绕在紧致的僧帽里,未施脂粉的脸有些苍白,却难掩雍容之气。她双眼紧闭,嘴里念念有词,眉头却是紧锁的,漂浮着一缕难以排解的忧虑。手中的念珠早就忘了转动,指头停留在一颗珠子上,落寞地搭着。
  片刻后,她猛地睁开了眼睛,似乎被什么冲击了一下,脸上满是惶恐,怔了一会儿,她忙叩拜了下去,起来时眼睛已经湿润。
  “佛祖,弟子乔念芝自知有罪,佛祖慈悲,不要牵连到我的孩子,他是无辜的——”
  “大娘——”
  乔念芝浑身一颤,手中念珠震了几下,“嘣”的一声,念珠断作无数颗,“叮叮”地跌落在上。
  “娘——”
  岳楚骁挣脱小沙弥的搀扶,跪倒在地上,泪如雨下。
  乔念芝咽了口泪,定了定心神,起身看了眼儿子,转身往里走去。
  岳楚骁膝行几步,仍是没有叫住她,看着大娘淡淡的背影,他失声痛哭。
  一旁的小沙弥催促道:“施主,静慧姑姑的意思是叫你进去呢!在这里怕唐突了佛祖。”
  乔念芝的禅房在最偏僻的一个角落,屋外一棵高大的皂角树,郁郁葱葱地散发着清幽的香气,像是少女时代的一个梦。
  她脑中浮现出九儿那张脸,原先温润圆滑的轮廓渐渐长出些棱角,眉间那缕稚嫩也消透了不少,反倒有几分男人的成熟。不知他还会不会像幼时一样在自己膝头撒娇,还会不会故意说一些玩笑话逗自己开心?
  她心里极其盼望着再见到儿子,可是再见到时,又觉得噩梦一般难以自制。
  正想着,“噗通”一声,儿子已跪在了她脚下,没有说话,只有隐隐约约的啜泣声。
  她的心思在一瞬间百转千回,终究于心不忍,转身扶起儿子,亦是泣不成声。
  “九儿,你让娘怎么办?”她轻轻拂过儿子的面庞,“你还回来做什么?家法难容,你爹爹不会放过你——”
  舐犊情深,慕儒情厚。母子俩在禅房里一坐到傍晚。
  岳楚骁这才知晓事情的本源。原来岳楚炀母子寻亲来后,父亲便对外宣布了自己暴亡的消息,乔念芝得知后,大病不起,几乎西去。何宽不忍她心痛至此,才私下里将自己诈死的真相告知了她。乔念芝不甘吴幽儿母子作威作福,亦有意保守这个秘密,干脆上山带发修行。
  看着大娘一身寡淡,岳楚骁心痛不已。他和乔念芝虽不是亲生母子,之间的感情却比亲生母子更甚,大娘对他的这份恩情,纵然让他粉身碎骨也无法还清。
  乔念芝拭了眼泪,问道:“你,你今后怎么办呢?”
  岳楚骁愣愣出神,半晌后,低头咬牙道:“九儿要回去。”
  “回去?”乔念芝一震,“鸠占鹊巢,你还当那是你的家吗?”
  岳楚骁笑,笑得莫名其妙,“我不能叫他们看低了,我不是他儿子吗?他若狠心,大可像杀了大哥一样杀了我——”
  “啪”!乔念芝狠狠一巴掌打在他脸上,浑身发抖,“你们父子眼里还有我吗?你们父子相争、相仇,又把我这个为□为人母的老婆子放在哪里?骥儿当年一去不回,你爹说他是战死沙场的。他以为我不明白吗?若真的战死,骥儿身为朝廷大员,阵亡之后,哪有不抚恤的道理?你们父子却都死死瞒着我,还有你,你知不知道娘听说你……你知不知道娘的心都要碎了?”
  “大娘!”岳楚骁脸上红肿发烫,跪了下去,摇头哭道:“九儿不甘心,九儿是人,不是他养的猫猫狗狗,任他打骂,□。他不过是顶着人父的名,为何就可处处将我踩在脚下,碾入泥尘?父先不慈,子亦不孝,九儿不甘心——”
  “九儿啊——”乔念芝挥起的巴掌停在半空,忍不住大声哭号,“岳家父父子子都是虎狼之性!你非要整死你爹爹才甘心吗?你——”她浑身震颤,望着眼里写满鸩怨的儿子,悲痛不已,连声哭道:“好好好,你要回去,我也跟你回去,你们父子相争,也一并把我咬死了吧!”
  当天凌晨,热浪散尽的街道上,一位的少年的身影再次出现,雪白的衣袍里在风中微微颤抖着,显得单薄而落寞。
  叩下去,起来,再跪倒,再叩下去,稍稍一动,就发出叮叮咚咚铁器碰撞的声音,汗水一滴一滴没入泥土,瞬间就蒸发不见。
  一旁的民房里,一排一排的烛光相继熄灭,人定已到,只剩下无尽的黑暗和青蛙鸣叫的声音。更夫敲着梆子在身边走过,孤魂野鬼一般没有任何表情,连脚步声都没有。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林威祈辗转难眠,手中书卷拿起了又放下,烛火一闪一闪,额头浸出了细细的汗珠,案头上那碗黑色的汤药里,躺了只溺水的飞蛾,翅膀还扑棱扑棱地扇,显得孤独绝望。
  他时不时抬头看了眼窗外,又略带失望地低下头来。
  半晌后,门外突然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林威祈忙去开了门。
  何宽站在门外。
  “林先生,”何宽的脸色有些复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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