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云际会庚子年

第111章


  什么?
  岳楚骁惊愕。
  谭嗣同掏出一封书信,道:“这是令尊大人寄给我父亲的,由我父亲转交给了巡抚陈大人,看样子,他早知你和我在一处了。”
  岳楚骁不敢置信,颤抖着打开书信,只有四个字,“家法难容。”
  家法难容。
  岳楚骁苦笑。
  夜色朦胧。
  船桨划过江水,叮咚作响。
  船舱里灯火通明,仿佛一盏河灯,在江面上随风飘浮。
  谭嗣同几人和时疏朗父女坐在船舱里,高声谈论着,时而怒而拍案而起,时而放声开怀大笑。时域湘如今在湘西是有头脸的人物,此番旱灾,只湘西一地未被波及,时域湘拨了大量钱粮赈灾,谭嗣同几人对他都十分感激。但时域湘为人狡猾,在湘西也有恶名,不是轻易可信的。谭嗣同因此和他说了一番话,不管是什么人,只要不亏于大义,有利于百姓,都可以为己所用。
  想是伍磊霆曾给三哥留下什么话,他总借机处处敲打自己。
  江烛渔火明,丝竹乱水漪。
  远处忽然传来阵阵琵琶声,一波一波,仿佛是水上的涟漪,朝他们荡开来。
  “忽闻水上琵琶声,主人忘归客不发”
  船舱里的人都闻声钻了出来,只见一只客船朝这边划来,客船十分豪华,想是运送旅客用的,而船上弹奏琵琶的想必便是随船的歌姬了。在水路上,这种客船到处可见,而船上的歌姬也是随时可叫的,只要有银子,便可请他们到自己船上演奏陪客。
  时域湘顿时来了兴趣,对旁人说了一句,那人立马叫道:“开香船的,我们家大老爷要你们船上一个姑娘!”
  那边开船的立即应了一声。
  一旁的王五、谭嗣同皆是面有不快,独有时疏朗,依旧笑意盈盈,丝毫不介意。
  两艘船靠在了一起,船上下来一位姑娘,身着水红色碎花衣裳,半边脸都被琵琶挡住了。
  岳楚骁只觉得心猛地被人抓了一把。女子朝他看了一眼,面无表情地朝里走去。
  “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人群里有人动情地说了一句。
  莺歌燕舞,丝竹乱耳。
  岳楚骁独身躺在舱外,看着漆黑的夜空,心乱,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的琵琶声仿佛变成咒语,喧响不停。船舱里有人嬉闹,有人娇嗔,有人调笑,都与他无关。他只是个过客。
  有轻轻的脚步声响起,如同悄然飘落的秋霜。
  “一人独卧舱头,不寂寞么?”
  岳楚骁轻轻一愣,坐起来叹了一口气叫道:“小夫人。”
  女子浅笑出声,“小夫人?秦云,你莫要笑我了。”
  岳楚骁有些无奈,不知该说什么。
  小夫人在他身边坐下,脸上是一如既往的淡笑,朱唇轻启,吟道:“揉破黄金万点轻,剪成碧玉叶层层。风度精神如彦辅,太鲜明。
  梅蕊重重何俗甚,丁香千结苦粗生。熏透愁人千里梦,却无情。”她眼波微转,看向岳楚骁,“秦云,不想你我还有见面的机会。”
  “你怎么会到这里的?”岳楚骁问道。
  “我?”小夫人哂笑,“你们退守刘公岛,哪还会管我一个风尘女子?日军攻城那天,无数难民,朝城门方向涌,我即便不想走,也被冲了出来。后来,后来便回了老家浙江,江南烟花之地,到处都是这样的船,从浙江水路下来,一直到湘江湘楚大地,只要有水的地方,便会有这样的船,你不明白吗?”
  岳楚骁心中五味陈杂,有口难言。
  小夫人面色如月,带着淡淡的微红,想是喝了酒,受了酒风。她目光迷离,有些醉了,“那你呢,你是否找到了她?”
  “她?”岳楚骁一愣。
  小夫人微笑,她从岳楚骁的眼神里找到了答案,她低头默然了片刻,又抬头,问道:“你在京城见到了是么?”
  见岳楚骁略略惊愕了一下,小夫人笑道:“若非如此,你回来后,又怎会失态伤心至斯?”她说着,落下一滴泪来,“善恶有报,想不到我傅晚吟苦心把你骗取京城,也并非一无是处,只是,可怜了那个孩子。”
  虎子。
  想起虎子,岳楚骁不自觉对她多了一丝难以言状的恨意。
  小夫人看在眼里,叹道:“我知道你还怪我,连我自己都是。晚吟枉活二十余年,沦陷风尘,难以自救,□无情,戏子无义,纵然被人踩到泥土了,我也要活着。前面是为他活着,为那个不知姓名却死在我坟前的人活着,而这以后,我要为那个孩子而活,他还那么小,什么都没见过,我想替他多活几年。”
  一席话说完,岳楚骁心痛不已,眼前的晚吟淡如烟尘,仿佛一吹,便消散无影,却又无时无处不存在着,无论风雨,无论日月,都无法让它消失,因为它的存在,本身就是一抹无从消却的伤疤,伤到骨头里的麻木的痛感。
  “秦云,”小夫人面色越发酡红,如同秋日的红菊,“你爱她吗?那个女子?你知不知道什么是爱?“迢迢牵牛星,皎皎河汉女”,牛郎织女,虽隔河相望,难以相见,可他们也是相爱的,“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可他为我而死,当真是为了爱么?还是因为愧疚?我为了他盗走父亲的章印,到底是为了爱,还是,还是同情。”她说着,泪如雨下。
  岳楚骁有些手足无措,避开小夫人如火的眼神,淡淡说了一句,“小夫人,你喝多了。”
  “我没有,”小夫人摇头微笑,“我没有喝醉,秦云,你也不是真的爱她对吗?你爱的不过是自己的一个缺口,一个无可企及的梦,她不过恰好填满了你的缺口而已,你爱的不是她的人。”
  岳楚骁一怔,心猛地刺痛了一下,继而有些发怒,他站起身,冷然道:“小夫人,秦云不赔了。”
  “秦云!”小夫人叫了一声,幽幽道:“若你真的爱她,你会不顾一切,纵然抛弃一切,都会和她在一起。相濡以沫、举案齐眉,自古痴情男女为了这八个字付出了多少血泪相思?你自己又付出了多少?你爱的不过是自己,是自己心里的一个缺口。”说到此处,晚吟轻笑了一声,带着戏谑,“因为你谁都不信,你生性多疑,没有任何人是值得你相信的,纵然是丁大人父子,你待他们也有几分戒心,何况是他人?”
  一字一句,就像千钧砸在岳楚骁心头,小夫人薄薄的两片红唇,刀片一样割着他的心,鲜血淋漓。只觉得后背一阵渗入血液的凉意,令他毛骨悚然。
  因为你谁都不信。
  就像巫师卜下的咒语,在岳楚骁的生命轮回里生生不息,他试图逃脱这样的诅咒,却怎么也逃脱不开,仿佛,这本身就是他与生俱来的刻在骨髓里的东西,日后也会像青藤一样,疯狂生长。
  郁郁葱葱的古道,两旁都是一人高的灌木,层层叠叠,和着阵阵热浪,朝中间袭来。尘土飞扬,马蹄嘚嘚。
  一人一马,疾驰而来。马上的少年面色若水,隐隐透着义无反顾的决然。眼前是几丈高的城楼,城楼年代十分久远,有几处已经破损,在夕阳的映照下,显得斑驳陆离。日晖落下,仿佛一层金粉,镀洒在城墙上,恍若大漠里的海市蜃楼。
  “吁——”岳楚骁勒了马,在城楼前徘徊。
  乌金西坠,人来人往的城门前渐渐安静。
  一辆马车从城里出来,岳楚骁叹了一口气,勒马朝前走去。
  马车逐渐停稳,从马车里下来两个人,一个儒雅的男子,另一个便是岳府的管家何云。
  “少爷”何云欠了欠身子,意味深长地看着岳楚骁。一年未见,这个少年脸上少了些轻狂,多了一份稳重。
  岳楚骁翻身下马,面无表情,只是叫了一句,“何叔。”
  何云诚惶诚恐地低了低头,一指身旁的男子,道:“奴才给少爷引见一下,这是少爷的胞兄,楚炀大少爷——”
  “何叔”岳楚炀和声打断他,“何叔不必拘礼,叫我楚炀便是了,”又朝岳楚骁温和一笑,“我虽和三弟初见,但父亲不在场,也不必在意那些繁文缛节了。”
  “三弟?”岳楚骁撇了撇嘴角,牵出一抹冷笑,“楚骁何其有幸,有这样的大哥!”
  岳楚骁在心里默叹,一见这个男子时,便已经猜到他与父亲的关系,因为他和父亲长得实在太像,让人无法不多想。
  岳楚炀的笑让人无法莫名心慌,因为猜不透善恶,看不清就里,他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岳楚骁却忽然撩衣下跪,冷声问道:“何叔,依照岳家家规,欺上瞒下,私自离家,该如何处罚?”
  岳楚炀眉心一挑。
  何云却面无表情,淡然答道:“老爷的吩咐,少爷先过了这酆都城再说。”
  酆都城,岳楚骁冷笑。酆都城便是鬼城,进去的人自然是有去无回。而在岳家家法中,所谓过酆都城,无非便是脚套脚链,手带手铐,从城门十里之外,一路跪行至岳家祠堂,叩满九百九十个头为止,称之为九九归一。
  他幼时听大娘说过,岳家在祖父那辈显赫时,父亲的一个弟弟出门办事晚了一月未归,被处以此种家法,根本没有行至岳家祠堂,便鲜血淋漓地倒在半路,再也爬不起来。
  岳楚骁不禁摇头苦笑,父亲言下之意是若他有命过这酆都城,等待他的还会是无尽的酷烈家法。
  何云的脸色一如既往的平静,从马车上拿下重达十数斤的镣铐,道:“少爷,请吧!”
  “何叔!”岳楚炀略有阻拦之意,却并不拦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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