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岸，彼岸

王庆瑞丢了根烟过来：“你们大队长怎么自己不来？”
袁朗伸手接住，笑着说：“大队身体不舒服。”
王庆瑞立刻不客气地嗤之以鼻：“鬼才信！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他啊！”
袁朗摸摸鼻子，笑得满脸无辜：“真是病了，急性肠炎，昨天晚上还吊针哪。”
“怎么回事？”王庆瑞倒是信了，不由得埋怨，“身边也没个人照顾！”
袁朗只能不置可否地保持微笑。
这时，两个士兵走了进来。
“七连一级士官许三多报到！”
“三连一级士官成才报到！”
“走吧，请你们吃饭。”袁朗拍拍手里的档案袋。
成才很兴奋，许三多却满眼迷惘。
一辆步战车模型放在了饭桌上。
吃饭的时候，许三多就一直愣愣地望着它出神。
王庆瑞把这架模型送给了许三多，还送给他一句话，人不用做，要自己活出来。
直到袁朗伸出胳膊挽起袖子，让他们看手臂上的一块伤疤，许三多才有点回过神来。
“看见这个没有？M16A2，SS109子弹钻出来的，贯穿型伤口，好在没碰着骨头，卫生兵拿一块药棉从这头通到那头就消了毒。”袁朗的神色有点神秘，好像是在看着两个不知世事的孩子，有什么好玩的又有点看不上所以不想带他们一起玩的样子。
“M16？美军？”许三多还是那么实心眼，毫不掩饰自己的怀疑。
“那成世界大战了。”袁朗笑起来，“境外的黑市上M16卖得也就比AK47差点。”
“您杀过人？”成才满脸的不可思议，却显得更加兴奋。
“个人原因不想作答。”袁朗收起胳膊放下袖子，然后笑着喝了口酒，“来，这杯算是给你们庆功。”
吃完饭，袁朗让成才和许三多解散。
“一天时间，收拾一下，明天早上我来接你们。”
成才立刻兴高采烈地跑走了。
许三多有些木然地站在原地。
袁朗看着他，他却不知道在看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转身向七连的宿舍走去。
“许三多。”袁朗想了想，跟了上去，“不介意我跟你同路一段吧？”
“啊，当然不。”许三多愕然转头，显得很意外。
“你这人很有意思。”袁朗悠然地走在他身边。
“什么有意思？”许三多不解地问。
“明明现在很讨厌我，却不会拒绝我的提议。”袁朗对他眨了眨眼睛。
“我没有讨厌您。”许三多看了一眼袁朗的胳膊，突然问，“那个伤，很疼吧？”
“哪个伤？”袁朗微微一愣。
“那个，M16。您从刚才到现在都时不时地会揉一下。”
袁朗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一只手果然下意识地按在了另一边的胳膊上。
看看许三多含着关切的眼睛，袁朗笑了：“开始就是一凉，后来就木了，没感觉了，很多时候痛到极限就会感觉不到疼痛。其实这也不算什么了不得的大伤，就是不太方便。”
确实不太方便，不过……
袁朗想起了受伤的那段日子。
那个写在了铁路掌心里的承诺。
那些用左手跟铁路进行的艰难争辩。
还有从铁路那里听到不算许诺的许诺时的喜悦。
许三多抬手揉了揉眼睛，他突然觉得想哭。
此刻袁朗的笑容太温柔，让许三多感觉到一种熟悉的温暖。
许三多放松下来，刚才酒精没有让他放松下来，现在温暖的微笑做到了。
“许三多，接下来要去的地方可能会很苦，甚至还可能很危险，你害怕危险吗？”袁朗问。他走在许三多身边，脚步轻快。
“怕的。”许三多想了想才回答。
“那会儿抓我舌头，都上到悬崖了，你好像没怎么怕呀？”袁朗笑看着他。
“那是……那是因为……”许三多呐呐地说不下去了。
“你说过，那是因为你的朋友。”袁朗点点头，停下来直视着许三多的眼睛，“那么现在呢？这个朋友还是朋友吗？或者说，在你心中，他的份量还有那么重，重到可以让你忘记对危险的恐惧吗？”
许三多低头看着手里捧着的步战车模型不说话。
“许三多，你得给自己找一个寄托。”袁朗略微弯下腰，放缓了声音对他说，“一个让你在勇敢奔向危险的时候能够时刻记得要回来的寄托。一个人，一些感情，一种信念，随便什么都可以。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许三多很不明显地点了点头：“我知道。”
袁朗看着他：“真知道？”
“其实，其实我最开始拼命地练，就是，就是为了能让我的班长留下来。”袁朗的问题让许三多一下子想起了曾经的班长史今，“还有成才，还有，还有……”
“你是觉得自己一直在努力，却一个人都没能留下来？”
袁朗知道许三多的那个还有后面要说的是谁，有些恻然地按了下许三多的肩膀。
许三多咬着嘴唇不吭声，脸上是茫然中带着执拗的肯定。
“想听个故事吗？”袁朗沉吟了一下问。
许三多抬头看着他。
二十、
袁朗左右看了看，拉着许三多到绿化带旁的街沿上坐下。
许三多有点不习惯，在这个整肃的军营里很少有人这么随便地坐在绿化带旁。
袁朗手上用劲，把许三多拉下来，带着点怀念的口吻说：“想知道我是怎么进死老A的吗？你们背地里都是这么叫的，对吧？”
“也叫臭老Ａ。”许三多点点头。
“许三多，你可真是诚实啊。”袁朗噗嗤乐了。
“您是怎么进老A的？”许三多没笑，还执着于先前的问题。
袁朗看着他怪有趣地笑笑说，“武装泅渡三十公里，然后因为风暴耽搁，在几十米的礁盘上呆了整整四天。那些天我把自己绑在礁石上，有一群鲨鱼就陪了我四天。我们队长就是因为这个看中了我，把我选进老A的。”
许三多脸上露出了惊讶：“真的吗？”
袁朗侧身看他：“真的。”
许三多点点头：“我信。”
袁朗有点哭笑不得：“就这感想？”
许三多“嗯”了一声就没有下文了。
袁朗收起脸上丰富多彩的表情，抬起头望着天空，好一会儿才说：“许三多，如果是你在那样的环境里，有一个人宁愿顶着可怕的风暴也要冒险驾驶救援机来找你，为了给严重脱水的你喂水把自己的手都划伤了也顾不上包扎一下，这个人是不是值得你为他努力去做任何事？”
“是。”许三多回答得很快很坚定，甚至不需要去想。
“所以当你知道自己什么忙也帮不上的时候，心里一定特别难过，特别空洞，对不对？”袁朗又问。
“对啊。”许三多哽着嗓子用力点头，那种感觉他至今记忆犹新。
“可是你还有战友，还有兄弟要照顾。你还在战斗，面前还有危险，这时候你怎么办？”袁朗笑笑，许三多愣了一下。他还在想要怎么回答，袁朗已经又说了下去：“你如果真的感激这个人的重视，真的看重这个人也看重的一切，你是不是应该继续战斗下去？哪怕那个人已经不在了，但你还有兄弟要带回去。”
“可是，我没有要带回去的兄弟。”许三多想了很久才说。
“会有的。人不会一辈子只呆在一个地方，也不会只有一群朋友。”
“您是想说，我可以到新的地方去交些新的朋友？”
许三多觉得自己明白袁朗的意思了，可他对这其实并没有多少热情。
“许三多，你的班长还挺好的吧？”看出这一点，袁朗干脆扯开了话题。
“嗯，班长在家乡，我一直给他写信。”许三多牵了下嘴角，大概是想做个笑的表情。
“那真不错。”袁朗摘了根草叶子放到嘴里，“可我的队长已经不在了。”
“我班长也不在了。”许三多有点恼火地提醒袁朗。
“我这个不在了的意思，是死了，人没了。”袁朗吐出叶子的残渣。
“怎么会？”许三多猛地扭头看他。
“我说过，老A可能会很苦，也可能很危险。”袁朗淡淡地说。
“牺牲了？您的队长？”许三多几乎是肯定地在问。
“再好好想想吧，士兵，你要不要来老A。”
袁朗没有回答，许三多那种肃然起敬的神情让袁朗掉开了目光。
他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我不会强令要人。”
许三多的肩膀抖了一下，脸深深地埋在膝盖里。
袁朗淡然地看着他：“连自己的目标在哪里都不知道的士兵，不是我要的士兵。”
许三多突然抬头问：“那种寄托，我会有吗？”
袁朗隔了衣服摸着胳膊上的伤疤：“如果你坚持找下去，就一定能够找到。”
七连的宿舍还是老样子，安静，空空荡荡，但是整洁依然。
“要不要，进去坐坐？”许三多看着面前的宿舍楼。
“这是你第一次主动对我发出邀请。”袁朗笑了。
“我不会做人。”许三多略感局促地低下头。
“别忘了王团长的话。”袁朗拍拍他的背，“活出样子来。”
“可是，我还是不会做人。”许三多的表情有点像哭又有点像笑。
“没关系，这次就不用请我喝水了。”袁朗陪他站在那儿看着连部门口的牌子，“现在你需要一个人静一静。这里留给你很多东西，好好地整理一下，道个别。我希望有些东西你即使离开也不会失去。”
传说中的A大队是什么地方？
许三多没有想过。
成才则想得太多。
可是当他们真的来到这里的时候，还是愣了。
不完全是因为这里的环境与野战部队有巨大的差异，也不完全是因为来来去去的队列里几乎看不到士官，更多的反而倒是此刻走在他们前头的那个老A头子说的话。
“齐桓！齐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