弦歌问情

已是深秋时节，山庄里的各处都笼罩着一片萧瑟。曾经芳草遍野的山此时铺满了枯黄的叶和草，昔日花的海洋已经枯涸，只剩下黄叶稀疏的枝桠。
    他走到树底下，俯下身去，拾起一枚树叶。干枯的叶片上脉络清晰，轮廓深而细密，像是用尽了一岁年华的心力镌刻而出。他又伸出手去抚摸粗糙的枝干，凹凸不平的触感在手心蔓延开来，他直直地看着这棵树，叹了一口气，竟夹杂了许多种情感。
    或许自己也没有想到，这些天会在敌人的山庄里养病疗伤？竟然还可以和曾经恨之入骨的人相处地这么平静融合？一时间他都有些恍惚，仿佛回到了三年前率军前来的时候，一树花开得猎猎，在风中宛若焰火起落。时间是那只最强大的翻云覆雨手，可以把曾经的恩怨情仇都颠覆过来，让他措手不及，却不得不接受。
    身后的脚步近了，他听得分明，就问：“是她种的蔷薇花，对么？”
    回答他话的却是一个女声，明亮而柔和：“是她。”
    他下意识回头，看到来的人的面孔，神情恍惚了一下，才说：“小歌……”
    “师父，我知道你要说什么。”林楚夕笑了笑，看着身边的季颜，“他不好开口，只得我回答了哦。”
    季颜只是无声地凝视着她，眼神里满是溺爱。
    明夜心中感慨万分，嘴上却说不出来，想了许久，终于才问：“你们来有什么事？”
    季颜将目光从林楚夕身上收回，转脸向他：“我这次来，是想跟你说，月嬛城已经对冥怡会用兵了。至于楚夕，她是想问你一些事情。”
    林楚夕望着他，眼里是期待和殷切：“师父，你上次答应了会告诉我我不明白的事情的。隔了这么些天，你还记得这件事么？”
    “当然记得。”明夜的深情瞬间变得温和起来，“你要知道什么，我都告诉你。”他顿了顿，看向季颜，说：“季庄主，还请你多关注冥怡会的战事，拜托。”
    “我明白。”季颜点头，“我还要找云棋有事，楚夕你们就聊着吧。”说完便对着林楚夕一笑，微微颔首，便离开了去。
    林楚夕目送着他消失在长廊的转角，再回过头来，小心翼翼地问明夜：“师父，我的身世，是不是很特别？”
    “小歌。”注意到了她的急切，还有微微的胆怯，明夜低下眼，看了看手中的黄叶，再抬头对她说，“你感觉到了什么？”
    “我总觉得，我的头脑里有另外一个人的记忆……”林楚夕不是很确定地描述着，“时而很清晰，时而又很混乱，有时候我都不清楚到底什么才是我真正经历过的事情了……”
    “这些记忆会扰乱你的思维和判断吗？”他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便顺着她的想法问了下去。
    “唔……只是在面对很多场景的时候，会觉得似曾相识……”林楚夕眼波流转，仿佛是陷入了朦胧的回忆之中，“比如说晋和之战，又比如说我会的那套剑法……”她的眼神突地定住，看着眼前的男子，“师父，我怎么会认识您？您又怎么会教我剑法……我明明什么武功都不会的……而且，当年我娘……”
    听到她提起娘亲的时候，明夜的神情刹那间变了。他握住了林楚夕的肩，问：“你记得这些事情……那你不该恨我么？恨我逼死你娘？”
    林楚夕却猛地垂下了头去。她摇晃着头，话声里带着呜咽：“娘让我不要怪任何人，尤其是我爹……她不是被你们逼死的，她是心甘情愿去死的……她往昔的日子都是在争荣夺宠中度过，少了那些姨娘们，她的生活也就没有了乐趣……即使回到爹的身边，她也不知道是为谁活着了……她之所以会答应回去，只是因为她想让我活着……不要因为她自寻短见……就想求死……她希望我能活着回到我爹身边……”
    明夜的手上蓦地失了劲，双手就顺着她的衣袖嗖地滑了下来。他怔怔地看着她，像是刚刚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怪不得你娘一路追问……”
    “她当时真的信了。”林楚夕的声音仿佛梦呓，“她多年的信念突然就倒塌了，于是她真的那么容易就信了……”她抬起头来看明夜，“可是我答应过她，不会怪任何人的……我是回到月嬛城才知道，原来囚禁我的人是冥怡会的明夜……可是当我看到你的时候，我就认出你来了，原来你就是明夜……师父……我恨不起来……我不知道为什么，好像你曾经是我很亲近、很亲近的人……可是，我们明明不应该那么熟悉……”
    “小歌，你听我说，”明夜收回了手，“此刻我说的事情，你或许会不相信，但是，这是唯一的解释——你被人施了法，结果是你的身体里同时有了两个人的记忆。”
    林楚夕终究还是愣了一下，然后摆头：“这、这怎么可能？”
    “起初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明夜耐心地跟她解释，“可是你表现出来的种种状况……只有这样的解释是合理的。你的头脑里不仅有林楚夕的记忆，还有一个叫做弦歌的女孩子的记忆。她是我的徒弟，我曾经教过她剑法，所以你会对我这么熟悉。”
    “怪不得……”她喃喃，然后用手指了指自己的头，恍惚地说：“可是我总觉得，还有一段很重要的事情……可是我不记得了……”
    “不记得了？”
    “嗯……就是你说的弦歌的记忆……在冥怡会的时候……我也分不清楚哪一段是自己的……哪一段是弦歌的……”林楚夕像是失了魂一样地念叨。
    “小歌，别想了。”明夜拉住了她的手，慢慢放下，“既然想不起来了，就别费心去想了。其实，缺失一段记忆，未尝不是好事。或许以后会慢慢想起来的，但现在就别勉强自己了。”
    林楚夕的眼神仍旧迷离，却听话地点头：“嗯……我不想了……反正我记得师父您就够了。”
    “乖……小歌。”他抚摸着她的头，目光是难得的温柔，“不记得那些事情，对你而言，或许更好。”
    “嗯。”她温顺地回答，扬起小脸，刹那间笑容如阳光四溢，“师父师父！楚夕可久没见到你啦，有好多事情想要和你说呢！”
    傻孩子……原来你心里面，一直认为自己是林楚夕么……
    他摇了摇头，心中千念万想，始终有一种感情堵在胸口，让他觉得恍惚和惆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