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病理

第70章


  “不要紧的,一定把你们救出来,请相信我们……”加叶子把听筒贴在耳朵上,微笑着对电话那头的人说。
  她摘掉眼镜,眼睛眯缝起来,眼白好像沉入了血海,“哎,我想问问您,给您的小说看了吗?请您尽量理解小说的深意。好的,见面再相谈吧……好……好,再见!”
  等对方挂断以后,加叶子轻轻地把受话器搁在电话机上,并设好录音档,然后走进旁边的寝室。
  寝室深处,有一个用白色的木材做的佛龛。说是佛龛又不像佛龛,而像一所房子。
  “火候到了……”加叶子轻轻嘟囔了一句。
  突然,电话铃在她身后响了起来。“嗯?”她回到摆着电话的房间里,只听设定在录音档的那台电话响了起来。
  “您好!这里是大野灭蚁公司,谢谢你给我们电话,现在是录音电话,听到嘀的一声以后,请您留言。”
  加叶子松了一口气,从房间里退出来,向后门走去。身后电话里传来一个年轻男人的声音,“您好!我是巢藤。我有个问题想问问您……以后再给您打电话。”
  这时候,加叶子已经走出了后门。
  后门旁边有一个用旧鞋架改做的架子,架子上摆放着玻璃盒子,盒子里装着泥土,里边养着一些白蚁,可以说是一个小小的白蚁世界。透过玻璃,可以看到白蚁精心营造的小窝。
  雨越下越大了。虽然没有特意选择这样一个天气,但是这种天气无疑会使行动更加顺利――加叶子不无得意地这样想着。
  穿过狭窄的屋檐的时候,雨水浇湿了她的肩膀,她感到冰凉刺骨。她小跑着,来到所谓的家庭教室。
  家庭教室里没开着电灯,只在讲台上矗着几支蜡烛。加叶子推门进去的时候,蜡烛的火苗被风吹得摇曳起来。
  在那个房子的模型前边,大野单膝着地跪在那里,怔怔地看着模型。肌肉发达的后背,闪着微弱的光波。
  加叶子把门插好,来到大野身边说:“来电话了。”
  讲坛上的蜡烛旁边,摆着一个相框和将近5千张纸的一堆文件。相框里的相片是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长得有点儿像加叶子,也有点儿像大野。那少年瘦瘦的,戴着眼镜,显得很聪明,他面向照相机镜头伸出大拇指,脸上洋溢着满足的笑容。
  加叶子看了那少年一会儿,问道:“那个相框呢?”
  “在这边。”大野目不转睛地看着房子的模型回答说。
  加叶子端起一个烛台,来到大野身边,看见另一个相框摆在了模型的旁边。那是大野夫妇和那个少年的合影。初夏的阳光下,一家三口开心地笑着。当时少年大概还不到十岁,大野还很年轻,身材瘦长,脸上也没有皱纹。不过笑的样子跟现在一样,嘴唇两端向上翘,不露牙齿。加叶子也很年轻,没有戴墨镜,眼白上也没有淤血的斑点。三人站在一所很气派的房子前边,那所房子家庭教室里的这个房子模型是一样的。
  加叶子把烛台放在地上,冷静地说:“全家都在。她父亲早早就离开银行回家了,最近工作上一点儿干劲儿都没有。”
  “跟你通话的是她母亲?”
  “是。她父亲好像有点儿抑郁症……母亲好像也得了神经官能症……”
  “很快就会向外部传播了。家庭病的传染性是很强的,内部都染上病以后,就该向外部传播了。”
  “就是……”
  “那孩子脸上还涂着颜料吗?”
  “今天把脸给洗了。”
  “……为什么?”
  “她母亲好像也不知道为什么。”
  “有谁去过他们家了吗?”
  “没说。”
  “……难道……病好了?”  棒槌学堂·出品
  “不像。整天一言不发,还把自己的头发铰了。母亲看不了那一头乱七八糟的头发,哭得歇斯底里。”
  大野稍稍点了点头,“已经病成那个样子了,好不了那么快。”
  “就是……”
  “今天晚上有人跟你约好上门咨询吗?”
  “不会有人来的。我在录音电话里说了,今天不面谈。”雨点打在屋顶上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加叶子再次确认似地问:“……今晚?”
  “对。不能再拖延了,你看他们多可怜哪。再说咱们也不能失掉让他们彼此看见真实的爱的最后的机会。”大野说着把加叶子拿过来的烛台端起来,向那个房子模型凑过去。
  模型慢慢喷出灰烟,继而冒出火苗,火苗越冒越高,整个模型都燃烧起来了。
  “把请愿书拿来!”大野命令道。
  “拿多少?”
  “跟上回一样就行。”
  “两千人左右的……”加叶子从讲坛上那堆文件里拿了大约100张文件,那文件的标题是《为山贺甲太郎减刑签名请愿书》,每页文件有20个人签名。这些请愿书不是原件,而是复印件,9万4千人签名的原件已经被送到法院去了。这些复印件是签名运动的组织者们复印之后送给加叶子的。
  大野拿起一张请愿书,扔进燃烧的模型里,请愿书燃烧起来,20个人的名字转眼消失在纸灰里,并随着纸灰飘向半空。大野接二连三地往火里扔请愿书,火越烧越大了。
  加叶子也站在大野身旁往火里扔请愿书,看着那些签名,她的脸上露出仇恨的表情。
  真的需要你们帮一把的时候,你们谁都不来……不!正是你们这些人,使我的香一郎变成那样,毁了他的一生不说,还逼迫着我们夫妇亲手杀死了我们可爱的孩子!亲手杀的呀!
  加叶子盯着自己的手,目不转睛地看着。那手至今残留着用刀刺穿香一郎的胸膛时的感觉,从儿子的身上喷出的鲜血也似乎依然残留在手上。抓在手上的请愿书散落下去,盖住了那张全家福照片。
  杀死香一郎不是大野一个人干的,而是他们夫妇一起下的手。
  在加叶子看来,说拯救香一郎比说杀死他更确切,因为他们再也不忍心看着孩子痛苦下去了。殴打父母,点火烧房子,然后在地上打着滚挣扎,哭叫着“救救我!”孩子肯定是被妖魔附体了。像巫婆治他的哮喘病时那样,把附体的妖魔赶出去,救救孩子,是大野夫妇共同的愿望。
  自己忍受了巨大的痛苦生出来的儿子,不管有多么大的罪过,做母亲的都愿意替他承担。在儿子还没有伤害别人之前,在儿子还没有背上罪犯的恶名之前,要把他送走,让他留下一个优等生的清白的名声。那是做母亲的能够给儿子的最后的爱了。在社会面前,作为香一郎的母亲,已经被逼到非那样做不可的地步。
  大野的想法跟加叶子的想法几乎是完全吻合的,所以当香一郎大闹最后一场以后,夫妇二人站在七零八落的客厅里,不约而同的抬起头来,视线静静地碰在了一起。接下来应该做什么,已经不需要语言了。
  “今晚?”加叶子用眼睛问大野,大野点了点头。
  这时,香一郎嚷嚷着睡不着觉下楼来找吃的,一脚把碗橱踢翻了。加叶子把安眠药溶化在威士忌酒里让他喝了下去。
  在法庭上,大野说他让加叶子和香一郎都喝了溶化有安眠药的威士忌,实际上他们夫妇是手拉手上楼,走进香一郎的卧室的。
  香一郎卧室里的萤光灯亮着。站在裸着上身,下身穿着睡裤的儿子床前,夫妇二人沉默不语。刚刚过完18岁生日,睡梦中轻轻地打着鼾的儿子,一会儿感到是那么可爱,一会儿又感到是那么可怕,行为举止叫他们不敢相信那就是他们的亲生儿子。
  神经已经脆弱到极点的加叶子,对这样犹豫下去也感到恐怖,求救似地看了大野一眼。
  “脚……”大野说。
  加叶子理解了大野的意思,转到香一郎脚边。大野则从口袋里掏出加叶子的睡袍带子,轻轻地缠住了香一郎的脖子。
  “让我为他祈祷……”加叶子说。二人同时闭目为儿子祈祷起来。
  但是,加叶子脑子里没有浮现出一句宗教祈祷类的语言。自从香一郎变得暴躁无常,殴打父母毁坏家具以来,她向所有的神和佛祈祷过,但没有任何作用。此刻,她就要亲手杀死自己的亲生儿子了,一切宗教信仰都从头脑里消失了,只知道一个劲儿地说:
  “儿子……我爱你……我爱你呀……我是多么的爱你啊……”
  “加叶子!”大野催促道。
  加叶子点点头,双手按住了香一郎的双膝。触摸到儿子那肌肉发达的腿,加叶子感到害怕。很久没有摸过儿子的腿了……想起曾经被她抱在怀里的幼年时代的香一郎,看着眼前这自己再也不可能抱得起来的躯体,加叶子真的感到害怕――这真的是我的一郎吗?
  就在她的手稍一放松的瞬间,香一郎的腿狠命地踢腾起来,从来没有听到过的令人颤栗的叫声在耳边响起。加叶子抬头一看,只见丈夫正非常笨拙地勒儿子的脖子。儿子在痛苦中挣扎的,脸完全变了形,变得丑陋无比,加叶子相信就要有什么魔鬼从儿子的身体里被赶出来了。
  香一郎一只手抓住缠在脖子上的带子拼命往下扯,同时用双脚踹加叶子,另一只手从枕头底下抽出一把刀子,冲头上胡乱划了一刀。
  刀刃在大野的脖子上划了浅浅的一道口子。就在大野夫妇同时发愣的同时,香一郎的刀子又挥动起来,这回加叶子听见了唰的一声,同时看见大野脖子上的皮肉翻起,鲜血涌了出来。加叶子一声尖叫,却没有叫出声来。
  趁大野用手捂脖子的机会,香一郎剧烈地咳嗽着坐起来骂道:“操你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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