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在现场

第20章


  “怎么会呢?”
  “哎呀!”他诙谐地说,“我们还是免了这些开场前的客套吧,干嘛不直接进入正题呢?”
  我微笑道:“我不太礼貌吧。”
  “我也是。”他说。
  “那么你想先谈什么呢,天气?”
  “算了吧!”他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到这儿来,那就直说好了。”
  “你一生中那段时间的事你还记得多吗?”
  “我尽可能不去想它。”
  “只是见精神医生时才想。”我说。
  “我那样做不过是为了让妈妈高兴。”他说。接着笑了,好像意识到用“妈妈”这个词对他这样的年龄来说显得太孩子气了。
  “我帮你父亲做过两回事。”我说。
  他用拇指指甲抠着标签条,假装不感兴趣。我不清楚他听到过关于他父亲的什么事,所以一时冲动决定不对劳伦斯作任何身后评价,免得听起来会有优越感或者不诚恳。
  我说:“我听说他是个十足的讨厌鬼。”
  “没错。”格雷说。
  我耸了耸肩。“我自己并不认为他有那么坏。他对我比较坦率。我想他这人挺复杂,很多人并不真正了解他。”
  “那你呢?”
  “不了解。”我稍稍挪动了一下身子。“你觉得尼基怎么样?”
  “不怎么好。”
  我笑了,说:“你想尽量简短地回答,这样我只用一行就可以写完。”但他没有上当。我喝了一会儿啤酒,然后把下巴放在拳头上。有时我会对从心情不好的人口里掏情况感到很厌烦。“我们干嘛不折上桌子到外面去呢。”我说。
  “去干吗?”
  “可以让我呼吸点新鲜空气!操你的,你认为如何?”
  他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我从座位上挤出来时,他把那长长的腿挪开给我让路。
  我自己都感到吃惊,居然没好气地冲他吼叫。我厌烦人们矫揉造作或者郁郁寡欢或者小心谨慎或者沉默寡言。我需要直截了当的回答而且要得很多。我需要,就那么一次,相互交流而不是我操纵别人的那种关系。我漫无目的地往前走,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格雷紧紧跟在后面。我知道这不是他的错。当我感到自以为公正善良和被误解的时候,就会对自己心生疑窦。
  “对不起,我责骂了你。”我说。
  汽车房子离水边大约两百码。旁边另外几辆大一些的汽车房子,都面对湖水,像一队动物爬到水边来喝水。我脱下网球鞋。将鞋带系在一起,把鞋子挂在脖子上。索尔顿湖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浪,如同被驯服了的海洋。水里看不见植物,即便有鱼也寥寥无几。这就使得湖岸有一种奇怪的气氛,好似潮汐被钉住了,平息了,生命已经耗尽。留下来的一切虽然熟悉但却被巧妙地改变了,就好像对未来一瞥,在那里某些自然规律已随时间的推移而改变了。我滴了一滴水在舌尖上,咸得刺嘴。“这是海水吗?”
  格雷笑了,显然没因为我刚才的发火而生气,事实上他好像更友好了。“你如果想了解些地理知识,”他说,“那我来告诉你吧。”他的声音第一次露出了点热情。
  “当然了,为什么不呢?”
  他拣起块石头当作粉笔在湿沙上划了幅简略的地图。“这里是加利福尼亚海岸线,这里是巴贾,这儿是墨西哥。加利福尼亚海湾的尖上是尤马——这儿东南,差不多。我们就在这儿。”他边说边指点。“科罗拉多河向右弯,穿过这儿,然后流经拉斯维加斯、胡佛大坝,又继续向前流到这儿,进入犹他州,再进入科罗拉多州,不过我们用不着管这部分。现在,”他把石头扔到一边,用手指划起来,同时瞥了我一眼看我是否在听。“这片区域叫索尔顿盆地,高度为海拔以下二百七十二英尺——大约这样。如果不是科罗拉多河在这儿形成个天然屏障,加利福尼亚海湾的水多年前就会流进索尔顿盆地了——直到印第奥河。天啦,我一想到这点就心惊肉跳。然而索尔顿湖的水是从科罗拉多河来的,所以最初是淡水。1905年,河流涨水,在两年的时间里上亿加仑的水流了进来,最后用石头和树枝筑成大坝才把水控制住。至于慢慢渗入水中的盐,大概是史前时期这地方被湮没时留下来的。”他站起来,拍掉手上的湿沙,显然对自己的概述很满意。
  我们开始走路——他靠海滩那边,我把赤脚踩进沙里拖着脚走。他双手插进裤子的后包里。“如果我刚才对你不太友好,那就对不起了。”他轻松地说,“我的船出水让我的心情不好。我没想过要到陆地上来。”
  “你肯定很快会恢复过来的。”我说。
  “因为你刚才说‘操’,每当女人说这个字眼时,我就忍不住发笑。我根本没有料到这种话会从你嘴里冒出来。”
  “你在湖上干什么呢?”我问,“钓鱼吗?”
  “有时候钓。多数时候是航行,看书,喝啤酒,闲着。”
  “我那样准会发疯。”
  格雷耸了耸肩。“我开始是疯了,所以我现在变清醒了。”
  “不是真正的‘疯’吧。”我说。
  “不是持有证明的疯子,不是。”
  “是哪种呢?”
  “甭让我讲这事了,”他温和地说,“我对自己感到厌倦了。问我别的事吧,三个问题,就像魔法愿望。”
  “如果我只能问三个问题的话,我还不如回家。”我说,但从根本上讲我愿意玩这个游戏。我扭过头去看着他。他不那么像他父亲了,而更像自己。“他死前那段时间的事你记得些什么?”
  “这你问过我。”
  “对,当时你正惹我发脾气。我告诉你我为什么要问吧,也许这会有帮助。我想把他死前的事件重新理清楚。也许他被害前六个月的事情。我的意思是,他也许陷进了某个法律争端——一场私人恩怨,也许他跟邻居争地产边界。有人做了这事,就一定会有一系列的事件。”
  “这种事我是不会知道的。”他说,“家庭里的事我倒是可以告诉,别的就不知道了。”
  “这很好。”  
  “那年秋天我们到了这儿。这也是我之所以要回到这里来的原因之一。”
  我还想问他另一个问题,但又怕他会把这问题包括在三个问题之中,所以我没吭声,听他继续说。
  “我那时十七岁。天啦,我可真傻,认为父亲完美无缺。我不知道他对我抱有什么期望,但我清楚自己从来没达到过他的要求,所以我是个笨蛋。他太挑剔了,大大伤害了我的感情,但是我也反抗他。有一半的时间我很听他的话,其余的时间我对他恨之入骨。所以他死后,我就失去了同他较量的机会。我是说,这么长时间,你知道吗?是这样,我没有办法跟他算老账了,所以我被困住了;我想如果我在时间上被困住了,那么在环境方面我也被困住了,这就是我为什么来这里的原因。我们曾一同到过这海滩——他要回车上去拿什么东西,记得我看着他行走的背影,只是看着他。他低着头,可能在想什么事,但肯定与我无关。我真想把他叫回来,告诉他我有多么爱他,可是我并没有这样做。所以我就是这样记住他的。这事把我给弄糊涂了。”
  “只有你们两个吗?”
  “什么?不,是全家。除了迪亚娜,她病了跟妈妈在一起。那是劳动节的周末,我们先开车去棕榈泉,在那儿只呆了个白天,然后就开车到了这儿。”
  “你觉得科林怎么样?”
  “我想还行,但我不明白为什么全家人都得围着他转。这孩子有残疾,我对此很伤心,但我不希望我的生活都集中在他的弱点上。你明白吗?我的意思是,天啊,我真希望也害一种不治之症与他竞争。这就是十七岁的我,你明白吧。现在我稍微多了点同情心,可是那个时候。我无法处理这种事。我不明白我为什么会那样。爸爸和我从来就不是亲密的朋友,但是我也需要时间和他在一起。我曾经想象过跟他在一起的情景。我会告诉他一些重要的事情,他会听我说。然而我们谈论的一切都是废话——只是废话而已。六周后他就死了。”
  他看了我一眼,然后不好意思地笑着摇了摇头。
  “莎士比亚应该写一出关于这种事情的戏,”他说,“我就可以演独白。”
  “那么他从没跟你谈过他的私生活了?”
  “这是第三,对吧。”他说,“你插问了是否只有我和爸爸来这里那个小问题。这问题的答案是没有。他从不跟我谈任何事。我告诉过你问我没用的。我们歇会儿怎么样?”
  我微微一笑,把鞋扔在沙滩上,开始慢跑。
  “你慢跑吗?”我回头大声问。
  “跑,有时候。”他说着追了上来,在我的身边慢慢地跑。
  “我们跑出汗来了怎么办?”我问,“可以洗澡吗?”
  “邻居让我用他们的淋浴。”
  “太好了!”我说着加快了速度。
  我们一个劲地跑,没说一句话,只是享受着阳光、沙和干澡的热气。此时,同一个问题一次又一次地出现在我的脑子里。沙伦?内皮尔与这件事有什么关系?她对自己不能活下来讲的事情到底了解多少呢?到目前为止,没有一件事讲得通:菲费的死,莉比的死,八年后沙伦的死,除非她在敲诈谁。我回头望了望那间汽车房,还能看见在平坦的沙漠远景衬托下它显得很近。周围没有其它人,没有车辆,没有行走的鬼怪。我对格雷笑了笑,他连大气也没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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