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独的歌声

第14章


这馥郁的芳香,加上波斯菊的花香,再加上雄浑敦厚的爵士乐,让我觉得完全置身于另一个世界里了。
  “你也看宫泽贤治【注】的童话呀?”她突然问道。
  【注】宫泽贤治(1896一1933)是日本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诗人与儿童文学巨匠。全国各地小学、中学的语文课本都可以见到他的童话作品,高中语文课本则可以见到他的诗歌。日本不论哪个阶层哪一个年代的人都或多或少地读过他的作品。
  “啊……”
  她往前探着身子伸出手来,等着接她认为我肯定会拿给她的那本宫泽贤治的童话集。我抬起头来,看见了她前胸微露的肌肤,不由得心跳加快,赶紧低下头去,却又看见了她那从裙脚下露出的一小段大腿。我更加慌乱起来,连忙把脸扭到一边去。
  “怎么了?不让看?”
  “……让看……看吧。”
  “莫非扉页上写着某个女孩子的赠言?”
  “没有!我根本就没有什么女朋友。”
  “这么说是你自己买的了?”
  “不是……是别人送我的。”
  “是吗?女孩子送的吧?”
  “不……”
  “那就是男孩子送的。你这不是有朋友吗?还送给你宫泽贤治的童话。”
  “我没有朋友!”
  “为什么非要这么说?”
  “……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已经没有来往了?”
  “啊……”
  “是吗?……那么,是纪念?你还在看吗?”
  “有时候翻翻。”
  “怎么样?喜欢吗?”
  “……可以说喜欢吧。”我犹豫了一下,把宫泽贤治的童话集递到她手上。我觉得有点儿不好意思,好像她也在读宫泽贤治的童话。
  她把书翻到《贝之火》那个童话的时候,停住了:“原来润平君也喜欢宫泽贤治……你喜欢他哪一点呢?”
  “……我不知道他到底想说些什么?”
  “是吗?”        
  “是……就说这篇《贝之火》吧,真搞不懂它是什么意思。还有什么《银河铁道之夜》,我看了好几遍,一次都没看懂过。”
  “那为什么还说喜欢呢?”
  “……声音……里边的声音,绝了!”
  “声音?”
  “对!……宫泽贤治听到的声音,跟一般人听到的声音完全不一样。比如说风吹过草原的时候的声音,风掠过树梢的时候的声音,强风的声音,微风的声音,雨点打在满是尘埃的路上的声音,打在绿苔上的声音,打在古崖上的声音,铃铎摇晃的声音,古钟的声音……总而言之,跟迄今为止的人们听到的声音完全不同。他把他听到的声音用文字表现了出来,那声音特别美妙,特别恐怖,特别悲哀,特别残酷……反正是好极了。虽然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不,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对不起,我说不清楚……”
  她沉默了一会儿,慢慢抬起头来:“你是不是一直在找那种声音?就是你刚才说的,虽然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但又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
  我回答不上来,因为我并没想跟她说上面那样一些话。以前,我把我对宫泽贤治的理解用语言表达出来的时候,跑第二棒的也问过我同样的问题。就是跑第二棒的把这本宫泽贤治的童话送给了我。那小子送我这本童话的时候对我说:“润平,看看这本书吧,这书里有音乐,你想搞的音乐,应该是这样的吧?”
  “那个人是谁?”
  “啊?哪个人?”我吃了一惊,以为我的心思被她读懂了,惊慌失措地看了她一眼。
  她指着矮桌上一本厚厚的书问我:“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注】是谁?”
  【注】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1932—1983)前苏联著名电影导演。1984年亡命西欧,客死巴黎。
  “啊……电影导演,前苏联的。”
  “好像是他的日记。你喜欢这个导演,所以才读他的日记?”
  “就算是吧……”
  “挺好看的?”
  “啊……挺好看的。
  “写了些什么?”
  “不懂……但我在里边看见了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从来没有见过的颜色?”
  “虽然谁也没有让我看过那种颜色,但我心里早就想看那种颜色了。好像在我还不懂事的时候,在我开始懂得憧憬颜色和风景的时候,那种颜色就在我心里出现过……那是至高无上的色和光。但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那种色和光沉入了记忆的深处……我觉得那只不过是一种幻觉……就是那种色和光,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用他的电影再现出来给我看了。”
  “那,就是那种电影吗?”
  “哪种?”
  “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孤单单的一个人的色和光,但又肯定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声音,不是孤单单的一个人的色和光……”
  “……也许吧,虽然我没有这么想过。”
  “现在哪家电影院在上映安德烈?塔尔科夫斯基的电影?”
  “没有哪家电影院在上映吧。现在的电影院上映真正的好电影吗?”
  “你的声音……俺已经听过一曲了。”
  “啊?”
  “去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之前俺就想听听你的音乐。你在香川县汇演时创作的歌曲不是得了最佳创作奖吗?汇演的组织者不是还把你创作的歌曲制成了CD吗?俺认为那里肯定有你的那盘CD或者你最近在音乐爱好者协会组织的演唱会上的录音磁带什么的。”
  “你……为什么?”
  “别误会,是个人兴趣,跟破案没关系……也许不能说一点儿关系都没有。不是怀疑,也不是好奇,而是对你感兴趣。你到底在写什么样的音乐,在唱什么样的歌呢?俺想听。于是俺就听了听你最近在演唱会上唱的一首歌的录音,只听了一首……”她突然停下来,不往下说了。
  我避开了她的视线。我怕,我怕她看不起我的歌。虽然我在任何人面前都会充满自信地演唱我的歌,但我担心她不喜欢。我怕得要命。
  “怎么说好呢?俺还拿不准。”她继续说,“但俺从你的歌里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当然那不是叫人反感的孤独……很遗憾俺只会说一句很俗气的话:俺喜欢!俺喜欢你那种孤独的生活方式。”
  “行啦!”
  “俺可不是随便说说的。”
  我不知道说些什么好了。说不上是高兴还是生气,但我对她产生了一种信赖感是确切无疑的,虽然这信赖里还包含着几分怀疑……
  就在这时,电话铃响了。这铃声太煞风景了,不但杀了罗伯特?约翰逊,还消泯了她的香气,使刚才漂浮在另一个世界的我的房间回到了现实世界。这铃声好像在提醒我:别忘了!案子还没结呢!坐在你面前的是个警察!这铃声带着嘲笑,是包围着我的这个世界经常向我发出的嘲笑……
  “电话,不接吗?”她分明觉得我的行动可疑。
  “不接!你就不用管了。”
  “可是……”       
  “那你接呀!你接!听见你说话,他们就更高兴了!”
  “你这是怎么了?”她愣住了
  我把听筒摘下来举到她面前,听筒里立刻传来没完没了的把人的脑浆子都要搅烂的声音:“嗨!润平!润平!你小子被抢劫犯捅啦?”我没有答话,把听筒捂到她的耳朵上,对方还在继续叫唤,“润平!你挨了刀啊?你小子真行啊,感觉怎么样?喂!你小子说话呀!喂……”
  我啪地把电话挂断,对她说:“电视上播出我打工的那个便利店发生抢劫杀人事件的新闻以后,很多人意识到跟我有关系,加上你们警察到音乐爱好者协会调查我,认识我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这件事的。纷纷给我打电话,什么被抢劫犯扎伤的时候是什么感觉啦,反抗没反抗啦,同事被抢劫犯杀了是吧,你亲眼目睹了同事的死是吧,你跟抢劫犯是里应外合吧……”我一把夺过她手上那本宫泽贤治童话集,摔在矮桌上。由于摔的劲儿太大,那本书跳起来砸到了电子合成器的高音放音键上,响起了高音的“你怎么这么讨厌哪!”
  “那个叫人讨厌的中年刑警,应该到这儿来接几回电话,那样他就知道我都有一些什么样的朋友了。”我又说。
  她看着我没说话。我躲开她的视线,默默地盯着被我扔掉的那本宫泽贤治童话集。这时我忽然想到她到音乐爱好者协会去也只不过是为了调查我,一想到这里,我的气就不打一处来,连罗伯特?约翰逊的《好心女人》都叫我觉得恶心。就在我打算拿另一盘CD换下《好心女人》的时候,她突然说话了。
  “那时候你唱歌来着吧?抢劫犯进去以前,你对着那个东西唱歌来着吧?”
  “……你什么意思?”
  “俺认为那可能是一个重要的证据。”
  “你说什么哪?我听不懂。”
  “……就是那个东西。”她的眼睛看着被压在一本书底下的便携式录音机说,“俺听你们音乐爱好者协会的人说了,你不论什么时候都带着一台小录音机,只要一有创作灵感,立刻就把歌词或曲调录下来,你的好几个朋友……也许你不认为他们是你的朋友……都说看见过你录音。那时候你也在录音吧?俺在监控录像里看到了,抢劫犯闯进去的时候,你是不是正在录音?录音键是不是忘了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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