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秦川

第9章


五十金!谁能将这根木头搬到北门,得五十金!”
  卫鞅一番话掷地有声,面上冷峻严肃,心中却不由得打起了小鼓,眼见着这些人生活并不容易,但对这金子却没人上前,为什么?还不是因为过往官府信用太差!这该死的秦国官府!他微微抬眼看了看天色,心中有些焦急,若是再没人上前,赏金只能再往上提了,无论如何,官府的信誉是无价之宝,怎么也要买到!这才是变法最最重要的根基!
  人们打量着卫鞅,卫鞅也打量着人们,
  心知肚明。
  上,还是不上?
  风一阵紧似一阵,眼见得似乎又有一场雪要下,卫鞅倒还沉得住气,陪同的景监丧气地低低道:”左庶长,算了吧……咱们出官府文令还不是一样,何必非要金……“
  他话还没说完,”我来!“
  一个清亮的声音排众而出,正是那个破衣烂衫的少年。
  “小兄弟,你行吗?”卫鞅面色振奋。
  “行!只要给我大父(爷爷)还债!怎么搬都成!”
  景监深深出了一口气,第一个念头便是想抱住那少年大声夸奖一番,第二个念头就是:太好了,终于有人肯出来现身说法了!第三个念头却是心中的一声惨嚎:五十金哪!就为了这么一根木头!
  
  
伤如之何
  传奇般的事实仿佛长了腿,一夜之间就传遍了栎阳。
  “一个穷小子,康搬根木头,,走了几步路,左庶长就亲自兑现了五十金!”
  说者唾沫横飞,听者两眼发光。
  一传十,十传百,官府的信誉不知不觉间,就这么神奇地树了起来,上之国府,下之童稚,无人不知新左庶长“言必行,行必果。”
  新法哄哄腾腾地变了起来。
  凡变必生乱。
  三个月后,春。
  一道棘手的难题推到了嬴渠梁面前。
  景监奉左庶长命,飞马送了一封紧急书简到国君府。
  羊皮纸上酣畅淋漓的一片。
  “卫鞅拜会君上:郿县孟西白三族与戎狄人大肆械斗,臣查,首犯主凶共七百人,按律应斩,刑赏不举,法令无威,刁民不除,国无宁日。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法令初行,君上当知,若有不察,火速示下,臣卫鞅顿首。”
  墨迹犹新,人已在郿县。
  孟西白……老世族……七百人……一次刑杀!
  血糊糊的字眼在嬴渠梁脑子里张牙舞爪,窒闷的感觉一口气儿堵到了嗓子眼。
  杀人,在大争之世只是家常便饭,嬴渠梁少年征战,看惯了,不上心。
  可那都是对外!
  放眼天下,可曾有一个诸侯国敢堂而皇之地对国内屠杀七百人?
  一次屠杀七百人,
  可曾?
  三家分晋,韩赵魏三族擒杀智伯家族两百多口人,已经是天下莫不为之震动的大事了!
  这七百颗秦国人的头颅滚下去,又会有什么后果?
  嬴渠梁吃不准。
  但是有一点是肯定的:不这么做,变法一定会立刻流产,秦国势必将重新回到老路,在穷困中一步步走向灭亡。!
  灭亡!
  
  年轻的君主后背上涔涔地渗出了冷汗。
  烛花落在羊皮纸上,妩媚地模糊了那几个字:
  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
  一笔一划,坚定利落,带着孤注一掷的决心。
  孤注一掷的字,孤注一掷的人,
  孤注一掷的命运。
  
  他知道!他都知道。
  杀与不杀间,千万纠缠。
  
  不杀?
  变法流产,两人胸中的宏图大业就此惨淡成云烟。
  杀?
  与老世族的血债便就此结下!
  血债自要血来还。
  
  他要他在栎阳平平稳稳地做他的秦公。
  他要他在国府安安定定地等着“令出法行,秦国大治。”
  他不愿他趟这趟浑水,他不愿意。
  暗也好,明也好,只要国君不露面,便能与这场空前绝后的刑杀保持表面距离。
  一旦不测,国君也好出面收拾残局。
  这是他给他留的后路。
  他却不给自己留后路。
  是因为不相信自己?还是太相信自己?
  
  他就像松柏,迎着即将到来的狂风瑟瑟发抖,脚下的根却千丝百结,千回百转,护定青山不放松。
  “但有恶名,臣一身担之。”
  聪明如他,怎么会不知道,这件事的后果,岂是”恶名“两字便能承担得了的?
  嬴渠梁呆住了。
  
  
山雨欲来
  风灯,流水,
  亭子里一个黑色的背影。
  这个背影看起来和普通人也没什么两样。
  但你只要看到一直坚持不见任何人的左庶长卫鞅此时正在向他走近,你就会知道,他绝不是普通人。
  “参见君上。”
  沉默。
  持久的沉默,长得足以让任何镇定自若的人都变得忐忑不安的沉默。
  卫鞅却没有。
  良久,
  ”不能变了?”嬴渠梁明知故问。
  “法令如山。”
  “不能缓?”
  “法贵时效。”
  “不能减?”
  “减刑溃法!”卫鞅几乎是喊了出来。
  “不能特赦?”嬴渠梁坚持着最后的希望。
  “法外无恩!”
  “澎”的一声,嬴渠梁一拳砸在了长按上。
  长案,木质量极坚硬的长案,也被生生砸出了一个大窟窿。
  嬴渠梁的手也不好受,鲜血正一滴一滴慢慢自他指缝滑落。
  他霍然回头。
  “你有话就说!”
  卫鞅眼角的肌肉不断地抽动着,低头看着那张长案,只是不言。
  你有话就说!多么熟悉的语气,在魏国的那些日子里,几乎每天都有人用这种不耐的语气向他说话,只是此时面前之人竟然是嬴渠梁。
  卫鞅的心里一阵说不出的难过。
  他慢慢抬起头,面上已是当白纸一般,没有表情。
  “秦国自立国来,几百年,历经劫难,沉沉浮浮,君上更是受命于危难之际,一肩挑起了这个烂摊子,战战兢兢如履薄冰。臣虽未曾经历,也是感同身受……”
  “我知道你知道!”嬴渠梁突兀道。
  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句话已经脱口而出。
  两个人都愣住了。
  我知道你知道!
  简简单单的六个字,包含了多么惊心动魄的感情!
  这世界上的人们总爱说“心有灵犀一点通”,却不知道若是真正交心的两个人,又何必这多余的“一点通”?
  
  黑伯抢了上来,伸了手,大惊小怪地要替嬴渠梁包扎伤口,嬴渠梁一挥手,止住了。
  他只是看着卫鞅,目光似在示意。
  卫鞅吧目光从他脸上移开,望着风灯,背了手在身后,淡淡道:“君上少入军旅,行军打仗不在话下,可是对这治国之道,法家之学,知之甚少。骤然变法,权衡利害得失,君上便如同泰山压顶一般,受不了压力、”
  嬴渠梁打断他,“不是!秦国自从穆公用百里奚以来,一直都是”人治“!就是因为这个原因,秦国的老百姓才心甘情愿地留下来,纵然其中有了好几代昏君,也没有灭国,为什么?就是因为有了人心!我知道你变法心切,我比你还急!但是咱们在即,也要慢慢来,一上来就杀七百人,血淋淋的一大片,老秦人还不炸了锅!“他越说越生气,猛地指着卫鞅,厉声喝道:‘你想想,是不是这个理!”
  卫鞅大声道:“不是这个理!不是!”
  嬴渠梁只觉得一股血直涌上头脑,“你给我好好想一想!“怒气之余,眼角撇到卫鞅一脸倔强又伤心的神色,心里一软,不知怎么的,下面的话竟也无法出口。
  ”不是 ,不是这样!”卫鞅慢慢抬起头,一字一顿,“法不爱民,无以立足。这个臣不是不知道,只是老秦人也是人,是人就有人性,老百姓虽然怕刑杀,但更恨私斗!惩恶扬善,惩恶扬善,不惩恶,怎么扬善?面对恶人,决不能手软!这才是从根本上治国!”
  嬴渠梁痛苦到:“那也不能良莠不分,那七百人,我看过了,里面不少是良善之人,只不过……”
  “法制爱民,不在心,在行!只有公平,才是真正的爱民,孟西白三族是良民,戎狄人就不是良民了吗?”卫鞅振振有词。
  嬴渠梁脸色发白。
  黑伯上前,为难地提醒道:“君上,左庶长天就快亮了,……”
  “好!先睡!起来再说!哼!”
  嬴渠梁一拂袖孑,人已在亭子之外。
  
  黑伯想要跟上,又折了回来,低低对卫鞅道:’左庶长,你莫要怪君上,他……”
  卫鞅打断他,“我不会怪他。他知道我知道。”
  “什么?知道什么?”黑伯一下子转不过弯来。
  卫鞅低下头,似是寂寞地笑了笑,自袖中取出一个小瓶,“这是伤药,给君上一日涂抹两次。”
  “嗨。”黑伯接了过来,却不知说什么好。
  卫鞅疲倦地撑住额头,“我想一个人待会儿,你下去吧。”
  
  嬴渠梁远远地立住脚,站在杜仲树的暗影里,望着卫鞅的身影,一抹心疼的神情从他眼中一掠而过。
  黑伯赶了过来,垂着头,一语不发。
  嬴渠梁低低道:”演了一夜的戏,他累了,我也累了。回去吧。”
  “去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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