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秦川

第5章


  
  此时日色晴艳,透过窗映在他面上,卫鞅看得清楚,他眼中寒意凛凛,半分笑意也无。
  
  这道家治国,首要便是小国寡民,无为而治。官府缩解,军队归田,万世之壮举也!”
  
  嬴渠梁静静盯着他眼,“还有吗?”
  
  “道家精华,尽皆上述。”卫鞅很是神秘。
  
  嬴渠梁深深叹了口气,点了点头,“先生高才,嬴渠梁粗鄙不通。先生还是请回山东六国吧!”衣袖一挥,径自而去。
  
  景监只惊得目瞪口呆,突然,卫鞅仰天哈哈大笑,兴奋之极。景监愕然道:“你……你有病?你……你是那日论棋的卫鞅么?"
  
  
士亦择君
  冬寒初至,虽是晌午,天地间只余一个惨白的日头,无精打采地裹在云里,奈何没一丝暖意。
  栎阳城外东门的道旁,停了一辆极锃亮的青铜轺车,那拉车的两匹马,神骏非凡。车旁是十几名骑士,一色的鲜衣怒马,势如虎豹,护着另外四辆被牛皮遮盖的严严实实的红色篷车。
  离他们远一些的另一侧道旁,立着个头戴白玉冠的男子,一领大红色绣金披风在风中猎猎作响。
  “奇怪了,山东六国的大巨商咋会到咱秦国来?”
  ”谁有钱和他们做买卖呀!“
  行人纷纷回头,啧啧道。
  那男子充耳不闻,只一双灵黠的眼睛不断地向东门瞄着。
  忽然,他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
  旁边的卫士看着内史大人的神情,知道是君上到了。果然,马蹄翻飞,烟尘卷来。
  矫健的骑士猛地跳下马,一把扶住正要躬身行礼的景监,上下打量了他几眼,大笑道:“好!好!大富大贵!气华逼人哪!”
  景监胸口起伏着,急促道:‘臣定当不辱使命!”
  他两人说话之际,早有卫士碰了木托案上来,案上两只陶碗盛满了清亮的米酒。
  “来,为壮士践行,干!”嬴渠梁举起陶碗,豪情满怀。
  “臣……君上,臣有一事相求,”景监踌躇了片刻,还是说了出来。
  “甚么?”
  “臣……臣斗胆,敢请君上再见卫鞅一面!”景监不敢抬头看他神色,一口气说了出了。
  “咯”的一声响,嬴渠梁放下了陶碗。
  景监一阵心跳,头垂得更低了。
  嬴渠梁注视了他片刻,伸手扶起,淡淡道:’上路吧,此去,与虎谋皮,一切小心了。“竟是提也不提。
  景监静默了半晌,抬手向嬴渠梁手中飞快地塞了一样物事,这才踏上轺车,一拱手,辚辚而去。
  红色车马,越行越远,终于看不见了。
  嬴渠梁收回目光,面无表情地掂了惦手中的物事,那是一件小小的白色锦囊,微微泛黄,一圈针脚极细密,尚有余温,显然是景监一路贴身藏着。
  他轻轻将那锦囊袋口一抽,伸了两指进去,里面是张小小的羊皮纸,嬴渠梁微微皱着眉,透着日光看了一会,忽的变了脸色,翻身上马,低叱一声,一夹马腹绝尘而去。
  随行的卫士慌忙扬鞭催马追了上去,总是满腹疑问,也不敢问。
  他们不知道,那羊皮纸上,写着这么几列字:
  公心诚赤,鞅非狅涓,孰能不知!然二论王道于前,何也?天下皆谓“英主求贤”,不知士择英主之难矣!商道云:“彼识货之主,劣货先陈前而探之。鞅已知公明。愿允三说,公若信鞅,当助公开秦千古之霸业!”
  
  道旁的景物飞快地向后掠着,黑马泼剌剌地向招贤馆方向冲去。
  日头终于挣破了云层,在渭水平原上绽放出万丈光芒!
  绽放!
  绽放!!
  
  
在水一方
  卫鞅到渭水北岸渡口边时,船已行了十之七八,只余了两三只破旧的蓬船拴在岸边,一个老船翁见卫鞅立在岸边,笑巍巍道:“先生可是要渡河么?”
  卫鞅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那船翁正欲放下踏板,见他此番动作,不由一怔,卫鞅笑道:“老人家,我不渡河,只想沿着这渭水行一行,看一看,如何?”
  “好咧!”那船翁一喜,稳稳当当地放好了踏板,爽朗笑道:“水势太猛,这会子若要老夫渡河,恐怕还有些吃不消呢!”
  卫鞅微微一笑,走上踏板,那船翁伸手来扶,卫鞅见他一双手青筋暴露,疤痕褶皱无数,想到他已是须发花白的老人还在苦力谋生,心下颇有些辛酸,脱口问道:“老伯,怎么不让家里后生来撑船呢?”那船翁咧嘴凄然一笑,“就一个儿子,打仗去了一条腿!躺在家呢!”
  卫鞅心里一颤:“官府没有补济?”
  老船翁两手在衣衫上擦了擦汗,收起踏板,头也不回冷笑道:“补济?连从军时自己的马和刀都没拿回来,血糊糊地抬回来!官府那管咱们这些贱民?杀敌立功,那爵位都是贵族的!”
  他“啪”地一下将踏板扔在船头,似是泻愤般。沉默了一会,突兀问道:“先生是外国人吧?那也是一般无二。普天之下,那曾有贱民能立功得位的?!”
  卫鞅默默摇了摇头。
  “不说了!不说了……”老船翁喃喃着,屈腿伸手解下了绳子,见他侧头凝视着河岸,不由顺着卫鞅的视线看区,岸上冷冷清清,并无一人,可他的眼神那么执著。
  老船翁手上动作滞了滞,忍不住想问他是不是要等什么人,又怕扰了他沉思。
  卫鞅忽然转过头来,淡淡道:“走罢!”
  浪滔拍岸,长浆入水一声响,岸上景物渐渐移动了
  
  “先生——”长长的呼唤声伴着马蹄得得,由远而近地撞过来,马上黑衣人的面目渐渐清晰起来。
  卫鞅的嘴角溢出一丝笑意,这一刻,心中那些一直在沉沉浮浮的东西才算是真正安置了下来。
  船一时没靠岸,嬴渠梁只好拽紧了缰绳,一路沿河岸追着。
  老船翁糊涂了,“先生,停船么?”
  卫鞅嘴角笑意更浓,他指着前方不远处的一排石阶,“就去那儿停吧!”
  “好咧——”老船翁一声吆喝,加把劲划了起来。
  水上船移,桨声堪堪,岸上马行,蹄响得得。
  转眼便到了石阶前。
  嬴渠梁纵身下马,老船翁正要放踏板,他已一个提气跃了上来。
  “我就知道,君上一定会来!”卫鞅微笑着道。
  “只是没想到居然这么快!”嬴渠梁大笑着接口道,“先生怎么不在招贤馆,却来这渭水上?”
  卫鞅垂下眼帘淡淡一笑,转过身立在船头,望着滔滔水面,仿佛陷入了沉思。
  片刻,只听得他清晰而缓慢地道:‘渭水深阔,通行无险,何以秦据此天赐佳水数百年而无鱼盐航运之利?”
  嬴渠梁黯然。
  “关中川道,良土千里,何以秦拥此广垠沃野数百年而民陷矶贫?”卫鞅继续道。
  嬴渠梁目光深湛。
  “秦人尚武,化尽戎狄,何以秦有此神勇之风数百年而国土益减?”卫鞅语意越发冷峻。
  嬴渠梁胸口便似给大铁锤狠狠抡了一锤!
  秦国自贝周平王封为西部诸侯三百多年来,只有秦穆公时期达到了国势鼎盛,此后便一蹶不振。
  而秦国东边的宿敌——魏国,自从一代英主魏文侯仍用李悝变法,国力大增,一跃成为战国初期一百多年之内的霸主,兼之吴起率魏国铁骑攻下了秦国黄西岸的五百多利土地,秦国失去了函谷关!生生被魏国压缩到了华山以西的狭长地带,便似给魏国卡住了咽喉,半死不活地挣扎着!
  是啊!这都是为什么?!莫非穆公传下的霸业,便要结束在我嬴渠梁手中?
  念及于此,嬴渠梁猛地打了个激灵。
  仿佛看穿他内心所想似的,卫鞅转过神来,面上一派沉静,”君上以为,魏,齐,楚三国变法如何?“
  嬴渠梁喟然一声长叹:’国富兵强,颇有成效,若得与此三强不相上下,复我穆公之霸业,嬴渠梁此生足矣!”
  “君上差矣!”卫鞅迎头一声断喝,白色披风在凤中猎猎作响,"三强之强,都在表面,其内里,实则不堪一击!“
  嬴渠梁愕然,随而谦恭地拱手道:”请先生详解!”
  卫鞅面色肃然,竖起一根手指道:“第一,魏国:李悝变法只废井田,奖农耕,疏忽了军制、吏制、爵制、国制、民制!第二,”他又竖起了一根手指,侃侃道:“楚国之变法因吴起惨死而中途夭折(此乃又一段凄美动人的君臣故事),对旧世族只伤了皮毛,未曾深彻!第三,齐国,也是同样,只是整军治吏,一言以蔽之,不全,不彻!方今田因齐(齐威王)设稷下学宫,广揽天下之人才,却日日只让他们论政不参政,时日久矣,必冷人心,其表面繁盛,不过镜中水月,何强之有!”断了顿,放下手掌,深深望向嬴渠梁:“秦国要强大,便不能学着三国,得从根本上强大!”
  嬴渠梁挺直了腰板,缓缓抬起头来,两人目光炯炯,相视良久。
  河风萧凉,卫鞅微微打了个寒战。
  嬴渠梁深深一躬:“先生拨云见日,嬴渠梁茅塞顿开!请先生随我回国府详谈!“说完,一把抓住他的手转身踏上了踏板。
  两人都是心情激荡,竟无人记起船钱,只急得那老船翁匆匆从船尾赶过来,连声道:‘先生!先生!”
  卫鞅这才记起,忙伸手向怀里掏钱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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