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秦川

第4章


  卫鞅也不抬头,冷冷的笑,只听得景监步履急乱,尽是劝阻挽留之辞,
  嬴虔却已行至门前,蓦地拔高了声调:“若不是渠梁再三说敬贤敬贤,我早一刀将那小子劈了!谁有时间听他歪歪唧唧!”
  隐隐的又听得景监的争辩之声,确是越来越远,终于听不见了。
  
  也不知过了多久,景监复又走了进来,卫鞅站起身,肃然拱手道:“良臣言悖,良药苦口,上将军不悦,也是人之常情,确实连累内史大人了。”
  景监默视他良久,正色道:“先生哪里话,上将军……”他本是想说上将军素来 性子急躁了些,但做臣子的,这话又怎容易出口。“犹豫了一下,转道:”明日秦公将亲来拜访,先生可否……“
  ”卫鞅入秦国,本就是本秦公而来,既然得以面陈长策,自然……”眼光转了转 ,略过,道:“内史大人还请放心。”
  景监心中一热,握住他手道:”咱们也别内史先生的了,鞅兄,我便这样喊你如何?“
  卫鞅哈哈一笑,另一只手派上他肩头,”正是!卫鞅早觉得别扭!景监兄!“
  两人相视一笑,景监边大声喝道:”来人!上秦酒!待我敬鞅兄三大杯!“
  
  旁侧侍女极灵巧地应了一声,转身出去,衣裙悉悉,脚步声起,不一会边打帘引来两名侍者,手中各捧一陶罐,上面贴了个“凤”字。
  “秦人无华!大杯喝酒,鞅兄可莫笑!”
  卫鞅慨然道:“秦风本色,男儿大丈夫当如是!”
  景监侧头笑道:“好!看来鞅兄果然是很喜欢秦国了!来,先干一杯!”
  “干!”
  “如何?”
  ”凛冽如刀,寒意泠然,胜过燕酒!”
  “哈哈,君上也是这么说的!鞅兄与君上,似有默契。”
  “哦?”
  “可不是!君上别的酒都没甚喜好,偏爱这秦凤酒,每回出征回来都要喝个痛快 
  !来,我再敬你一杯!干!”
  “干!”
  
  
灯下玉人
  栎阳虽贵为秦国国都,但比之山东六国的都城,实在是小得可以。此时又是夜深,街上空荡荡的,见不着一个行人。嬴渠梁与景监出了国府,绕了几绕,便行到了招贤馆门口。
  
  那守门的卫士原就是从国府中调出来的,识得嬴渠梁的面,此时见了他,惊了一惊,便要报号,嬴渠梁抬手止住。低低道:“我自己进去,别扰了他们好梦。”
  
  景监识得卫鞅门牌,此时便抢前带路,行至门前,他轻轻扣了两下门道:“鞅兄?”不闻有人开门,景监只道他白日被自己灌多了那秦凤酒,酒力上涌,睡得正香,一时心下暗暗后悔。硬着头皮又重重敲了数下,仍是毫无动静。
  
  嬴渠梁在他身后,眼角瞥得远处石亭中,恍惚似有灯影,心中一奇,径自走了过去,只留景监仍在那儿低唤敲打。
  
  秋已深,草木残敝,那石亭旁虽有几株杜仲,早已掉光了叶子,细细的枝桠伸展在无边夜色中,似是落寞的意味。那枝桠上斜斜挑了盏风灯,抹出一团淡黄的暖晕,明暗阑珊,微微有风起,便带下几片枯瘦的细枝,“嚓”地打在灯下的石案上,那石案旁,跪坐着一人,背对着嬴渠梁,面貌不得见,身材却是极英挺的,一领长长的白布衫直泻下来,头发也是用白丝带束着,发束中随意插了只白玉簪,他左手握了卷竹简,右手却是只白玉杯。
  秦地寒苦,秋夜风凉已是叫人抵不住,那人却是毫不在意,低低念道:“用赏贵信,用刑贵正,赏赐贵信,必验耳目之所见闻。”清冷的声音恰似宝剑出鞘,金音泠泠。他念了几句,顿了顿,举起右手酒杯低头饮了一口。
  
  秦凤酒的酒香清清冷冷地溢了出来,嬴渠梁深深吸了一口,忍不住忽兀开口赞道:“好酒!”那人转了头过来。
  
  他很年轻,与嬴渠梁一样不过是二十刚出头的年纪,但他有一双锐利深邃的眼睛,气度中透出一股冷峻与高贵,嬴渠梁看他时,他眼光一抬,也落在了嬴渠梁的脸上,两人眼光一撞,他面无表情地垂下眼帘,低头瞧了瞧手中的白玉杯,又送到唇边饮了一小口。
  
  “鞅兄!”景监不知何时赶了回来,大声欣喜道:“妙极!原来你在这儿喝酒,难怪房中……”转眼见了嬴渠梁,这才想起,忙道:“鞅兄,这位便是我秦国君上。”
  
  嬴渠梁已肃然拱手道:“先生入秦,委居十日,嬴渠梁本欲亲来拜访先生,奈何急情忽发,□乏术。”停了停,诚恳道:“昨日上将军多有不敬,嬴渠梁代长兄陪罪,今夜特来聆听先生治秦十策”说着,深深一躬:“请先生教我。”
  
  卫鞅虽生性冷傲,但听得一国之君如此谦恭诚恳,心下也不禁一动,拱手道:“不敢言见,但抒己见耳。”
  
  嬴渠梁也坐下在石案旁,同景监两人四只眼一起望着他,此时,四下无风,风灯燃得极亮,照得卫鞅脸上清清楚楚,嬴渠梁忽地一愣,心道:“这面孔好熟悉,倒是在哪儿见过一般。”
  
  他哪知卫鞅也是一般嘀咕:“这秦公声音好熟悉,倒是在哪儿听过一般。”
  
  “呱”的一声响,枯枝上落下一只鹊鸟,两人一惊,皆敛了心神。
  
  嬴渠梁自觉惭愧,拱手恭恭敬敬道:“先生请开讲。”卫鞅目光沉了沉,注视着嬴渠梁,慢条斯理开始道:“天下万物,凡有所事,必有所学。治国之道,为诸学之首,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自黄帝以来,历经三皇五帝而夏商周,治国之道,终以王道为主流……”
  
  嬴渠梁眼中的光彩一点点黯淡了下去,直至无神。卫鞅看在眼里,只做不知。
  
  “敢问先生,何谓王道治国啊?”嬴渠梁淡淡地问。
  
  “王道者,德也。以德得民,以德治民,对庶民如同亲生骨肉,对罪犯如同亲朋友人,对邻邦如同兄弟手足,如此,只四海归服,天下化一,可垂拱而治矣。”卫鞅极是认真。
  
  嬴渠梁闭上了眼睛,似是打起了瞌睡。
  
  景监瞪大了眼睛,拼命对卫鞅使眼色,只见卫鞅一甩头,更加大声道:“在下以为,秦公当息兵戈,复井田,赦罪犯……”
  
  嬴渠梁遽然睁开眼,打断话头道:“先生,今日就到此为止吧!后有闲暇,再听先生高论。”说完,撇下两人扬长而去,黑色的身影极快地溶入到了夜色中。
  
  景监心中叫苦不迭,匆匆瞪了卫鞅一眼忙跟了上去,两人一路无话,直至国府。
  
  老内侍看国者面色阴沉,轻手轻脚端上了羊肉汤,也就退下了,一时堂中只剩嬴渠梁与景监两人。
  
  嬴渠梁盯着景监半晌,倒是笑了:“景监哪,你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不,不,君上……”景监只急得满面通红,“卫鞅真的是个大才!臣上次听他论棋,断不是迂腐之人,真不知今夜这是怎么了……”
  
  “论棋?”嬴渠梁随口问道:“他还论棋?他倒怎么说?”
  
  景监来了精神,忙抢着道:“他说:‘强弱之势,全在人为’,”还有……‘若有高位,岂无实地?’”景监牢记着,一字不差背诵了出来。
  
  嬴渠梁愣怔了片刻,若有所思站了起来,负手在堂中来回踱了几步。
  
  “景监,”
  
  “臣在。”
  
  “两日后,政事堂大礼待之吧,”
  
  “谁?”景监一时反应不过来。
  
  “还有谁?你那个宝贝鞅兄!”
  
  “谢……谢君上!”景监激动得声音都发颤了。”
  
  “又不是待你大礼,谢从何来?”嬴渠梁淡淡一笑,又一叹。“纵无大才,秦国也决不会灭亡的!”
  
  两日后清晨卯时三刻,栎阳城的田野刚刚笼罩在秋日的阳光中时,八名甲士便护卫着一辆牛车,哐哐当当地驶到了国府门前。
  
  国尉车英全副戎装,肃立迎候,高声宣示道:“奉国君令,先生轺车直入国府——”两列甲士哗地闪开,牛车便招摇至极地直行到了政亊堂院中停下。
  
  嬴渠梁已经在政事堂门前等候,见牛车驶到,便大步上前扶卫鞅下车,卫鞅也不客气,拱手大咧咧道:“有劳君上,”便搭着嬴渠梁的胳膊下了左,那车旁几位老臣,无不皱起眉头。
  
  嬴渠梁扶着卫鞅走上六级台阶,直进政事堂下厅,扶他坐上了君主旁最尊贵的位置。内侍上了茶,弓了身子退下,厅中一片肃静。
  
  嬴渠梁拱手笑道:“前日深夜造访,夜寒人乏,先生未尽其论,今日嬴渠梁屏弃杂务,恭听先生高论,不知先生何以教我?”
  
  卫鞅从容不迫道:“君上不喜王道,那卫鞅以为,可行老子大道之术。无为,即无不为,治大国若烹小鲜。此乃深奥邦国之大学问,方今干下争城掠地,血流遍野,秦公若行道家之学,必然超凡脱俗,成为万古之圣君。”
  
  厅中一片静寂,忽然有人一个掌不住,“噗嗤” 一声笑了出来,正是国尉车英。
  
  嬴渠梁也不看他,仍是微笑同道:“敢冋先生,这大道治国,具体又该如何行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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