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第22章


    谈话间,她突然问到她寄给文井和君健的一本书有没有收到?两个人都茫然不知所答。她说,
    “我知道你们的海关经常扣书,前年宋庆龄先生要我给她寄《孙中山传》,是当年孙中山在伦敦被清使馆扣留,营救他出险的英人康德黎的儿子写的,是本名贵的历史文献。这本书现在很难找到了,我只能把自己的一套寄给她,可是她一直没有收到。她怪我没有给她寄,我怎么说呢?我明明是寄来了的,也没有退回我。这部书到哪儿去了呢?”
    这一问,我们都更茫然了,怎么回答呢?她有寄书的经验,她知道的比我们更多!
    她机灵地把话锋转开了,于是我们谈三十年代的几个英国作家如诗人史班德、奥登,小说家伊雪乌德,这些都是君健在英国时的朋友,也谈毛姆和格雷姆·格林,她说格林的一位亲戚,下个月也要来中国,是个出版家,希望我们能见到他。
    该休息的时候了,我们告辞出来,她送我们到电梯口。她对我说,“明天三联书店有人来,你也来吗?”
    “好,我一定来。”我感到听她充满机智与幽默感的谈话,象读她的书一样,是种美的享受。我挟着她送我的那本《拉萨,没有墙的城市》,在起了风的街头上漫步回家。我默默地想着这一晚的谈话,想着她在书上所写的题词:“为了深挚的友谊”。为什么能有这样家常的倾谈呢?也许我们都是同时代的人吧!
    第二天上午,我跟着三联书店的沈昌文、唐一国、董秀玉三位去看了她。这次谈话和前一晚不同,前一晚是朋友间的互倾积愫,而这一次则是作家和编者的谈话,是“正经八百”的。我的同行有些拘束,但是韩素音却用一句话打破了这个沉闷的气氛。她说:
    “你们请坐在沙发上,我坐这把硬背椅,我怕驼背。”大家笑了,笑声带来亲切与融洽。
    昌文说,三联书店计划出一些友好人士写中国的书,让中国读者知道友好人士是怎样看我们的,怎样希望我们的。我们准备译你的《拉萨,没有墙的城市》和《无鸟的夏天》,还在考虑翻译《百花齐放》,想知道你的意见。
    她说,“这两本书都可以。《拉萨》这本书在香港出版的译本是根据法文本译的,那是照我的报告记录稿印行的,没有现在正式出版的英文本完整。《百花齐放》那本书的法译,原译稿我自己看过而且作了文字修改的,可以根据这个本子译。
    “可是,我得说,我是1975年到拉萨去的,那时他们告诉我的,有些不太确切。譬如,我去看了一个学校,窗上没有一块玻璃,我问这是为什么,他们说是被风刮掉了。后来我才知道那是给学生们砸烂了,也是一阵风。
    “所以,我希望不要改动那些今天看来不对的地方,因为这是历史,历史不能改。”
    我插了句,是不是可以做些必要的脚注呢?她想了想回答,“可以”。昌文表示今后在这些书的翻译出版工作中如有问题,还要与她商讨,她说,“那太好了。”接着,她谈到法国的出版情况。
    她说,“法国的新书大都是在八九月里出版的,但是在夏季,法国人都去避暑了。所以你对于出版的意见嘛,‘是,可以,我记下来,等某某回来我一定告诉他。’等到书出版了,一切照旧,你对他们留的话,他们忘啦。他们向你道歉,对不起,可是书已经出来了,灾难也造成了。譬如,你发了照片稿,你在背面写了上下左右,可是印出来,颠倒了。我写的柬埔寨,竟然变成泰国。有时简直使你要发狂,真是没办法。你知道,他们就是抢快,抢市场,至于质量,对不起……”
    她有点激动。每个作家对于目己的作品,总是象自己胎生子女那样看待的,如果把他的孩子搞得七颠八倒,他怎能不心疼,不发火?我从这里想到一个编者与作者的关系……
    韩素音是中华儿女;她有中国悠久文化的传统,也有西方文化的教养;她知道中国,也了解世界人民所要知道中国的一切。差不多二十年来,她写了多少文章和书籍来介绍中国,使世界人民对中国有更多的理解,有更深的友情。我们心里都有个韩素音,因为她是我们的自己人。
     
    一九七九年九月二十八日
冯亦代
在斯诺的小客厅里
    一九三五年十月,深秋的一天,我们走进崇文门内苏州胡同,穿行往东,差不多到了城墙根,找到了盔甲厂,走进十三号的大门。
    这是外国人居住的一所小院落,不太宽敞,但还算清静幽雅。落叶点点,还没有扫除干净。几盆菊花,陈设得错落有致。阳光透过明亮的大窗子,使这个小客厅暖洋洋的。主人和客人在进行毫无拘束的谈话。话题自然集中到当时华北的形势。华北:这时即将被日本侵略者蚕食而去,蒋介石又在妄想塞一块肥肉给这只饿狼,祈求它在黄河以北停步不前……
    小客厅里的主人是中国人民的美国朋友斯诺夫妇。
    埃德加·斯诺(Edgar  Snow)这年三十岁。他于一九○五年出生于美国堪萨斯城。正如一般外国人一样,面貌要比实际年龄苍老一些。客人呢,比斯诺小不了几岁,大约都是二十岁刚刚出头的燕京大学学生。由于斯诺于一九三三年秋至一九三五年夏在燕大新闻系教过“特写”一课,所以主客之间还有师生之谊。其实,张兆(燕大学生自治会主席)、王汝梅(黄华,燕大学生自治会执行委员会主席)和我(燕大学生自治会执行委员会文书兼膳务部长)都没有上过他的课。我们去拜访他的时候,他已辞去燕大教席,专任纽约《太阳报》的自由投稿记者。
    燕大,这个美国教会学校的特殊环境,对我们的革命活动是非常有利的。美国教会财产,美国私人住宅,中国政府的文武官员以及他们的军警宪特是不能随便侵入的。在这个小小的安全岛上,我们在巴黎《救国时报》上看见过《八一宣言》。一九三四年春天,我假借福建某一小县同乡会的名义,在燕大借用一间教室召开过北方文总代表会议;一九三五年夏秋,在燕大开过华北各界救亡会。徐冰同志从太原赶来,住了几天。河北农村的农民代表也在这里住过一两周。燕大当局当然都不知道。读者或许会了解上海“租界”对我党工作的某些便利,燕大约略相似。几个进步同学担任了学生自治会的职员以后,我们就更加充分地利用了这个特殊环境。
    在燕大,有个别美国教授当时和后来证明都是诚挚友好人士,成了我们新中国的朋友。在这些朋友中,斯诺夫妇更是主动地、积极地帮助我们。他们没有洋大人那股子架势。他们爱谈形势。这是职业给他们带来的特点。我们愿意和他们交朋友,主要是由于这个特点。当时北平的各报,只登一些国民党的官方消息。所谓华北“特殊化”问题,各报一字不载,而人们心头焦急的新闻,谁也说不清,道不明。
    斯诺家里消息灵通。华北“特殊化”到底是哪五省,有没有平、津二市,南京态度怎么样,宋哲元和二十九军的四个师长怎么样,日本特务头子土肥原贤二怎样进逼……
    斯诺家里消息灵通。红军正在向陕北进击,也许还要进入华北,以阻止华北“特殊化”。红军司令部到底在哪里,兵力怎么样,装备怎么样。消息不一定完全可靠,但是这一股子抗日力量确实存在,是无可怀疑的。在斯诺的小客厅里,谈谈红军、共产党之类的话题是“百无禁忌”的。
    我们渐渐摸清了斯诺的政治态度。他是同情苦难中的中国人民的;他相信中国共产党最后会取得胜利;他寄希望于中国知识分子。他不是在“冒险家的乐园”里榨取中国人民血汗的商人,也不是在十字架下念念有词的牧师。他不是马克思主义者,但是他对中国共产党信奉的学说不抱偏见。在美国人的一般政治态度中,他是一个自由主义者(liberal)。
    斯诺对中国人民的同情和友好始终不变。一九七○年毛泽东同志高度地赞扬了斯诺的这种崇高的品质。
     
    “怎么办?怎么办?”我们总不能老这么打听消息。
    我们几个进步同学已经掌握了学生自治会的领导职务。但是,我们研究了学生会的章程,又没有可以允许进行政治活动的规定。于是我们就以个人的名义发起组织了两个群众团体:一个是东北问题研究会,一个是时事座谈会。参加两个团体的各有二、三十人,每星期五晚上聚会一次,顶多两小时。在同学中,我们变成了消息灵通人士。大家都渴望这个星期五,我们发现参加的人越来越多了。
    人越来越多,提出“怎么办?”的人也越来越多。说老实话,我们也拿不出什么办法来。有时是愤慨的控诉,有时是低声的沉吟,有时是渺茫的希望,有时是焦躁的唾骂。国民党不抵抗,而且不许群众谈抗日。有谈抗日者“杀勿赦”,有谈抗日者就算违反它的《危害民国紧急治罪法》。
    一九三五年《何梅协定》以后,日本侵略者和蒋介石都在踌躇满志,在镇压群众的抗日情绪上,都在自鸣得意。但是暂时的沉默,并不等于永久的哑巴。当时我们还不能在群众性的聚会上公开点出蒋介石,更无法说出红军正在北上抗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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