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

第23章


    我们又出了一个主意:秘密编辑壁报,偷偷张贴出去。我记得连出两期,贴在穆楼。①上面没有编者署名。但是,壁报图文并茂,很吸引人。课前课后和课间休息时,观者如堵。但是,贴了只有一天,不知被什么家伙收走了。
    不署编者姓名的壁报说出了当时环境中还不允许公开说的话。反独裁、要民主、反对卖国投降、要求团结抗战的色彩非常鲜明。在壁报上,我们公开说出了红军是我们的希望。在第二期上还报道了苏联第一个五年计划的成就,德国共产党人对纳粹的反抗以及日本并吞华北的野心。第二期上还剪贴了七、八个圆形人像——鲁迅、巴比塞、高尔基……,而最触目的是宋庆龄。上面加了一个横贯全版的大标题:国际反法西斯文化战士。
    “能不能给孙夫人写一封信?”我们和斯诺商量。
    “行啊!我认识她,我可以负责把信交到她的手里。”
    他的回答给我们带来了很大的喜悦。我们立刻用英语起草信稿,斯诺夫人立刻打了出来。信里陈述了我们的情绪,表达了我们的苦闷,并向孙夫人请教:“怎么办?”
    为了防止出事,信末没有署名,只是写着燕京大学的几个学生。
    据黄华同志回忆,美国女作家史沫特莱当时正好住在斯诺家。这封信是请她带往上海的。信发出以后,我们日夜悬念,不知能否得到回信。我们尊敬孙夫人。当时她正在为中国人民的民主权力而斗争。我们知道她的生活是和进步事业联在一起的。然而,正因为如此,她遭到蒋介石的迫害,行动不能自由。报纸上从来不刊登有关她的进步活动。她是被迫和人民群众隔开的。
    十几天以后,还是在盔甲厂十三号,我们从斯诺手里得到了孙夫人亲笔签名的回信。她在信端称我们为Dear  students(亲爱的同学们)。她赞扬我们的爱国精神,她斥责蒋介石的卖国行为。她告诉我们处在北国前线的青年不能只是苦闷,也不能只是埋头读书。
    “你们要有所表示,你们要行动起来!”这是孙夫人对我们发出的殷切期望。
    我们把孙夫人的来信,在几个熟识的同学中间传播。我们悄悄地商量着。一九一九年的五月四日;一九二六年的三月十八日;一九三一年“九一八”事变以后席卷全国的学生运动。这一幕一幕的斗争纪录在我们的脑际萦回。我们要有所表示,但是怎么表示呢?
    斯诺夫人②爱激动,说起话来象机关枪:
    “你们游行!用稻草扎一个假人,在它身上写上‘华北’二字,把它放在棺材上抬去埋葬,用这个办法告诉群众,华北即将灭亡!”
    我们觉得这个办法不行,太美国味儿了,而且不够严肃。
    斯诺夫人大声抗辩,脸上泛起冲血的红晕。她身材修长,有几分窈窕。这年她二十七岁,也算是一个血气方刚的美国青年妇女。
    我们热烈地讨论着,一直把话题带回到我们的宿舍里。
    这时,我们多了两个新朋友。一个是David俞。中文姓名是什么,我们当时没有弄清。在斯诺的小客厅里初次相见时,他们夫妇就叫他David。
    还是David有主意,他主张先争取出版、言论、集会、结社的自由,不然我们无法上街。据他自己对我们说,他是北大数学系的学生。他已经知道我们几个人的政治态度,他常来找我们聊天。他的谈吐象磁铁,一下子就把我们吸住了。看来,他不象是个学生,或者是一个异乎寻常的学生。我们在背后议论,但又不便多所议论。总之,我们很佩服他。他一来到我们宿舍,几个同学就不肯把他放走。有一次,他就和我挤在一张床上勉强睡了一晚。次晨,我们醒得迟了一些。为了赶校车进城,他错把我的一双布鞋穿走了。
    还有一个新朋友是清华大学历史系学生姚克广。他是拉丁化新文字运动的积极分子。他常常到燕大找几个同学谈新文字问题。为了防范特务的侵扰,当时我们已经懂得不要随口呼喊姓名。我们仿照称呼David的办法,给他起了个代号叫Yorker。他来的次数更多,燕京、清华毗邻而居,往来更方便一些。他也是受我们欢迎的朋友。David和Yorker见解相同。他们对形势的分析,使我们完全信服。
    俞和姚都是斯诺家里的常客。俞身材单薄,个子不高,象是个文弱书生。姚体格宽广,走起路来很有力气。这一胖一瘦和我们年龄相仿,但在政治上起码比我们大几岁,其中俞在政治上更加成熟一些。我们不仅仅是在思想上接受了他们的影响,在工作方式上也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不少。我们常常议论,在国民党反动统治下,我们能不能搞点合法斗争呢?
    我们决定先争取言论自由。你国民党在南京公布了一个训政时期的《约法》③,那好呀,你就给我们兑兑现吧。
    于是我们就起草了一个《宣言》,揭露国民党杀戮青年不可胜计。“杀之不快,更施以活埋;禁之不足,复加以毒刑”;“昔可以‘赤化’为口实,今复可以‘妨碍’邦交为罪名,而吾民则举动均有犯罪之机会矣。”
    平津十校学生吁请国民党政府“其尊重约法精神,开放言论、集会、结社自由,禁止非法逮捕学生。诚以国势如斯,凡属国民,分应共肩责任,奋起救存;桎梏一日早去,吾民即能早尽一分责任也”。④
    这个《宣言》是燕大学生自治会委托哲学系研究生高名凯⑤起草的。为了适合当时报刊的文风,起草人使用了浅近文言。我们把《宣言》寄交平津各报,当然没有一家发表。
    这个《宣言》在反动统治下自然是不会流传得很广的。但是,在平津十个院校年青人的心灵上是不会不引起一阵思索的,虽然在发表《宣言》的平津十个院校里,也不便公开议论。
    深沉的黑夜啊,你为什么还不现出黎明的曙光?
    终于,一个耀眼的火花已经冲上长空,它还伴随着给人喜悦的召唤:“年青人,起来战斗吧!”
     
    未名湖已经结成坚实的冰块。奇怪,今年登场溜冰的人特别稀少,难道青年人的欢乐被沉闷的空气窒息了吗?不,每天下课之后,政治性的集会结社增多起来。由于燕大这个校园有某种方便,城里几个学校的同学也来参加某些活动。学生自治会的几个领导人也不断到城里各校去开会。
    这时,北平学联刚刚成立。活动的方式既公开,又秘密。开会的人都不通姓名,只是互相称呼老×或小×。不知凭个什么介绍,他们就会坐在一起议论天下大事。
    十一月一日的宣言发出之后,我们没有想起再开展些什么活动。我们感到我们的责任是一如孙中山先生所说的“唤起民众”。一进入十二月,我们的工作焦点就集中到要有所行动这一点上来。但是思想准备是更重要的。于是,我们又起草了第二个宣言。和上次宣言相衔接,我们继续提出争取集会、结社、出版、言论的自由。宣言公开揭露“北方各省复有组织特殊政治机构之酝”。宣言直接指责国民党政府:“十一月十九日五全代会蒋介石先生对外关系演词中谓‘和平未到完全绝望时期,决不放弃和平;牺牲未到最后关头,亦不轻言牺牲’。吾民兹以今日之情形为问:和平岂尚有望?最后关头岂尚未到?若尚固执‘安内攘外’、‘生聚教训’之见,诚恐内部既不得安,外患又与日俱甚,将见亡国之后,适受敌人之‘教训’,资敌人以‘生聚’也”。虽然宣言尚无“抗日”二字,但是人人能够懂得这是一篇反对内战、要求抗日的宣言。⑥
    我们把这个宣言带给斯诺夫妇,他们立刻把它译成英语。
    天气越冷,我们的活动越频繁。我们期待了很久的号令终于到来了:十二月八日,王汝梅从城里带回消息——明天游行!
    下午从城里来了两个同学。我们躲进未名湖东岸的男生体育馆里,拿着一份北平地图,划定各校的游行路线。燕大、清华沿西郊大道向西直门进发。我们到海甸布店买了几尺布,制作了几幅大标语。我们派定同学担任自行车交通队,还派定同学担任防止坏人破坏的纠察队。所有这些紧张的活动都是在两、三小时以内,而且又是在防止走漏消息的情况下进行的。
    当天晚上,燕大学生自治会召开全体会员紧急大会,通过决议——明天游行。
    事先,我们已经通知斯诺夫妇。我们把宣言、口号、游行路线和集合地点(新华门),对他们说了。十二月九日晚上,斯诺给纽约《太阳报》发了一封长电报,称这是北平学生的又一次“五四”运动。在北平的外国记者,只有斯诺一人发了一条独家刊载的新闻。
    北平各报一律没有登载。我记得《北平晨报》和《世界日报》的教育版上全部塞满颠颠倒倒、横七竖八的杂乱广告。国民党的新闻检查官既扣压新闻,又不许在报上开天窗。报社编辑想出了一条聪明的办法,既没有开天窗,又把重要消息“暗示”给读者了。
    其实北平群众怎么会不知道:十二月九日从早到晚城内外都有学生出动。特别是中学同学,他们的家几乎都在北京,难道他们会不知道这天出了大事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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