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15章


      文传生兴许是吃惊于我的平静,抬头望了我一眼,我低着头,恰好望进他的眼睛里去.他的眼睛布满血丝,有点轻微的悲哀.那双眼,也许是我后来回忆起碎玉时最好的注脚.碎玉,一个白色野花般的孩子,可以让人在平静安全的时候,给予一点轻微的悲哀.
       他说:至多三两日.
       我说:你们尽力吧.停了停,我又说:别让他去得太痛苦,就这样睡去了就好.
       他垂了头:是.
        我走进去.灵儿在床边静静地守着.我说:灵儿,你有什么打算?
       她好一阵没有回话,最后终于开了口:娘娘若真要成全奴婢,就把奴婢放出去.奴婢找个庵堂,青灯古佛也就了次残生了.
      我说:好.
      我走近,看到床上安静睡着的碎玉.一张脸几乎缩了大半,瘦得不成人形.我第一次注意到,他的眼睫很长,覆下来在青白的脸上清晰得很好看.他闭着眼睛,是弯成半弦月的样子,很柔和.我想,他真是个美丽的孩子.
      我离开的时候,说:以后如果记得,也代我上柱香.
      这次是我自己回去,回去的时候,看到缁华远身边那个绝色的女子.那个女子,是我平生见过唯一在缁华远身边不被夺去光芒的人.她一身湖水绿的舒衣广袖,站在那里,衣袖飘扬起来,背后的锦绣宫殿全成了死物,没有半点令人喜爱的地方.
       她头发绾得很随意,青丝飘飘,错乱得象画里的神仙.
       她看到我,对我笑了笑,说:皇后娘娘.
       我微微点头,没有再说话,径自走到缁华远身边.
       他笑眯眯地看了看绿衣女子,再看看我,说:秋木,她是慕梓净.
        我了然.原来这就是盛名天下的第一郡主慕梓净.
        我微笑:梓净.
        绝色女子笑得很俏皮,我觉得,她一点也不适合这个名字.
        晚上,缁华远把慕梓净的事说给我听.在外面,只知道她名声大,却不知细里,待缁华远件件说来,便觉得外面的名声还不够大,远不及她本身的惊世骇俗.
       缁华远说:舅舅这次让她来,原是为了朕遇刺的事.她一路游山玩水到了这里,事情都已经了结了.舅舅让人送了信,说要朕给她找个夫君嫁了,她也二十四了,一直嫁不出去.
       缁华远说的舅舅是容皇后的幼弟容亦安,被封了清乐侯去了江南.慕梓净的母亲慕风殊是江南世家的女儿,因为只有这一个女儿,议定了将来得有一个孩子过继给江南世家.只是,天不从人愿,慕风殊也只这一个女儿,好在容亦安看得透,仍是把这唯一爱女给了慕家.慕梓净虽是慕家的人,却也是皇家的亲戚,她随其父入京时,先皇见她容颜才智皆是绝佳,给了她一个第一郡主的美名,虽是虚名却令她名动天下,那年,她十一岁.  
       缁华远说:已经二十四了,还能嫁谁呢?
       我想,慕梓净若是不计较嫁过去是续弦,这也不是难解决的。毕竟想攀皇家亲戚的人多得是。只是,以她的心性,计较的未必是续弦,却是对方的人才。那么绝等的女子,容貌绝,才学绝,家世也是天下第一家,谁配得起?
      我说:郡主自己没有成婚的打算吧,她若不甘心,不如不嫁。
      缁华远看我一眼,眼神很有些奇怪,然后他笑了:秋木,如果我不是皇帝,你是不是不会嫁我,或者说,这辈子就不嫁人了?
       我说:也许。
       我原本就没有打算嫁人,我只想一个人好好过了,不求福寿也别遭厄运,平静就好。却因了一些可笑而无奈的事来了皇宫,认识了许珍,把我原本准备过的日子弄得面目全非。而且,永远无法回头。
      缁华远看着我,脸上的表情有些懊恼的无奈。后来,瑾儿长大了,惹是生非的时候,我想我的脸上大概就是那个表情。他说:秋木,居然让朕遇到你。
      我也想,居然让我遇到了你。但我没说什么,只笑了笑。
      他伸手拔了我挽发的最后一枚簪,我的头发落下来,遮住我的眼。我感觉到他的嘴唇,轻柔地吻住我的额头。
       我张着眼,只看到自己的发,透着幽幽的光。
       第二天清晨我去勤政殿的时候,除了缁华远和沈梧染,还有慕梓净。
       她拿着我一直用的芦苇扫帚,在扫地。我到门口,就看到了。我什么也没说,站在门外遥遥望着。她委实是个美丽的人,扫地也是一般的好看。她换了衣裳,袖角坠着流苏,微微一动,就飘起来,好象流水。虽然那样美丽,却并不叫人觉得她在跳舞,她是实实在在地在扫地。
       多年后,我看到她的女儿,沈篱落,也是与她母亲一般绝色的女子。她的优雅仿佛来自天赐,她的任何动作都是如诗如舞的。但是,我对瑾儿说:篱落是人世的,你留得住。她的地扫得比她母亲干净。
       她慢慢扫,然后直腰,回身,看到了门口的我。
       她说:皇后娘娘。
       我走进去,对她笑了笑。却看着缁华远,说:碎玉就要死了。
       我看到缁华远脸上泛起的奇异的颜色,他完全是一种疑惑的表情。这时候,沈梧染在边上说:皇上,碎玉就是……三皇子……
       那一瞬,我突然很想笑。原来,他连碎玉的名字都不知道。我想起来了,他醒来的那一晚,沈梧染将事情告诉他时,确实不曾提过碎玉二字,他说的是三皇子。
       他从来没有说碎玉如何如何,他说的只是三皇子如何如何。
      瑾,是美玉的意思。
      他说:瑾儿,你母后对你真好呀,给你起了这么好的名字,你以后一定要孝敬你的母后哦。
      他笑着说:当然喜欢。
      原来,一切,只不过因为他一直不知道碎玉的名字。
      我抬着头,看着案桌后的他。这一次,他不再微笑如菩萨。他微微皱着眉,没有说话。
      我转身想要离去的时候,我听到慕梓净说:是望儿么?
      望,我停住脚步。原来,他的名字是缁华望。原来,还有人记得他的名字。
      我听到扫帚飞出去然后落地的声音,我听到奔上台阶的声音,最后听到慕梓净的声音:缁华远,你做了什么?
     缁华远,你做了什么?这句话,很久以前我就想说;很久以后,我仍想说,但是,我知道我这一辈子都不会说。
      我转过身,望着台阶之上的绿衣女子。她却盯着黄袍男子。
     缁华远终于开口:秋木,你想去看他就去,朕不会责怪你。他停顿了一会,偏头看着慕梓净:如果你也要去,朕也决不拦你。
      他说完,就紧紧闭上嘴,低下头看折子。大殿变得异常安静。
      我慢慢垂下了衣袖,看着一袖金黄落进云英地面。我听到慕梓净冷冷的笑,她从台阶上慢悠悠地下来。走到落地扫帚前,盯着那扫帚看了一阵,淡淡湖水色的流苏微微地飘。当流苏静下来的时候,她突然一个抬脚,把扫帚狠狠地踢飞了出去,引得流苏又起了激荡。就在荡起绿色涟漪的时候,她一个拂袖,出了大殿。
       啪一声,扫帚撞上书架,帚柄回旋的时候,扫落了几本书。厚重地落下地来。
      我去看缁华远,他依旧埋首看折子,不曾抬眼。沈梧染遮了眼,探手去捻灯芯。
      我走过去,把书一本一本放回去,然后拾起扫帚,慢慢地扫地。
      缁华远和沈梧染终于上朝去了。我把扫帚放回原处,然后坐在台阶上,把脸埋进金色的袖子里去。我闻到缁华皇族的尊贵的薰香的气味,尊贵得太寒冷的味道。
      我听到脚步声从门外慢慢近了,我没有抬头。我知道来的是谁。
      慕梓净说:秋木,为什么不去见他?
      我说:我不知道。
      我听到慕梓净的叹息。她说:你害怕,是不是?
      我终于抬头,我说:我不知道。
      慕梓净看着我,看了很久,说:他不会死的,我不会让他死的。
      我想起那一天,我抱着碎玉,似乎也曾说过这句话。我那时是说我不会让你这样死掉的,而她是说:我不会让他死的。我站起来。
       她转过身,慢慢离开。走到门口的时候,她停顿一下,说:秋木,你为什么没有流一滴泪?
      她说完就走了,从背影看,是决然的。阳光从天空上下来,洒在她身上。我站在空荡的殿堂里,看到她一身的明亮。
       碎玉果然没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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