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14章


我把瑾儿交在他手上。他抱着他,逗他,逗他开心地笑,他说:瑾儿,你母后对你真好呀,给你起了这么好的名字,你以后一定要孝敬你的母后哦。
    他真的很开心。他从来不让任何一个妃子生下他的孩子,其实,他是很喜欢孩子的一个人。他笑眯眯地对瑾儿说着他还不能理解的话。我说:瑾儿这个名字,你也喜欢么?
     他笑着说:当然喜欢。
     他笑得那样灿烂,那样愉快,让我也想跟着一起笑了。
     我坐下来,坐在他床边,陪着他,陪着瑾儿。他看着我,轻轻吻了我,就好象他出事前的晚上,很温柔,很温柔。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他已经上朝去了。我发了一阵呆,然后把自己整理好,走了出去。
     看到了九翠,还有灵儿。
     我说:灵儿,你怎么在这里?我问这句话的时候,很怕,很怕碎玉已经寂寞寒冷地死去。如果他那时侯死了,我要怎么办?
     灵儿没有说话。
    我心里冰冷。
    九翠说:娘娘,皇上已经把三皇子逐出风华宫了。
    我说:皇上把他送到哪里了?
    灵儿这时抬起头来,悲惨地看着我,嘴角居然有点微笑,她说:原来的地方。
    我一时无言。我去过那里,我知道那里有什么。一堆发霉腐烂的木头,一垛坟头,缁华远要把碎玉扔在哪里,扔在木头上,还是扔在坟头?
    我没有说话,径自去了荷花池。九翠追了来,灵儿没有。
    我走得那样快,走到那里的时候,一堆人聚集在那里。看到我,跪了下来。
     我知道他们要做什么。我瞥了一眼一旁的石块瓦砾,我知道他们要把那道宫墙再铸起来。我踏过石块,走了进去。
     还是当初的样子。只是,木头腐烂的气味更重。他们居然不把房子盖起来就铸墙,他们打算就这样把墙铸起来。我心里漫腾起一片荒凉。我走过去,看到了碎玉。他穿着缁华远的那件雨过天青的旧衣裳,伏在木头与坟头中间。他的头发披散了下来,却不再是我当初看见的干净,而是湿的,粘着泥土。
     我走过去,把他扶转过来。他居然醒着,看到我,对我微笑了一下。
     我说:碎玉。
     他看着我,眼神很平静,说:你昨天来看过我,灵儿跟我说了。皇上醒了,是不是?他好了,可以上朝了。
     他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断续的,寂寞的,现在还带上了死寂。
     我只能说:他怎么能这样?他怎么能这样?
     碎玉还是微笑,他的脸上看不出来有多少痛苦,甚至是平静的。他说:你不要怪皇上啊,他怕我会害了你,还有瑾儿。他停了一下,眼珠子泛起美丽的光彩,说:瑾儿,这个名字很好,真好。
     我紧紧抱住他。他全身都是如此冰冷,他的脸色比坟头的草还青。他的头发,是冷汗浸湿的。我抱住他的头,冷汗浸进我的衣袖里。
     他没有再看我,他看天,他说:我死了,皇上不会让我留在宫里。无论葬在哪里,你帮我和查嬷嬷葬在一起。碎玉,是嬷嬷给我起的名字。我要陪她的。
     我说:我不会让你这样死掉的。
     碎玉笑了一下,血从唇角流下来,黑褐色的血滑过他惨白的脸。他说:秋木,我不痛苦,你不要难过啊——
      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狠狠地痉挛了一阵,我死死抱住他,怕他抽死过去。等他平静下来的时候,我低头去看他。他闭着眼睛,脸色雪白下有些青紫,唇角一道乌紫的血痕一直绵延到消瘦得有些尖刻的下巴下去。
       我半跪着,抱着他,没有抬头,说:九翠,把太医院的太医全叫来。
      九翠说:娘娘,这……皇上那边……
      我抬袖拭去他嘴角血迹,说:皇上那边我一力承担。马上去,就说我要死了。
      我听到九翠离开的声音。我把他整个揽进自己怀里。我并不知道他现在是死是活,我不敢去试他的鼻息,不敢去听他的心跳。他的冰冷刺进我的骨头里。
      我转过头,看到了坟头的青草。我说:查嬷嬷,你要保佑他,一定要保佑他。
      当时有一句话我没有说出来,却在我心头烙下印子。我想说:否则,我拆了你的坟。那句话,也许不是我一辈子想到过最歹毒的话,却是我最有可能去做的。
      太医们来得很快。我不知道九翠究竟如何说的,但是,我为这个一辈子感激她。
      我还是维持原来的姿势,抱着他。我说:救不活他,你们就给他陪葬。
     我在家乡的时候,有四海云游的道琴艺人,到村里来,唱道琴。其中有一曲唱的就是《天子戏妃》,那个妃子装病装死引皇帝去看她,戏文里的皇帝说的就是这么一句。我一直记得那个风尘满面的艺者抱着道琴,唱到这一句,那凌厉的气势,仿佛他就是那个为心爱的妃子忧心的皇帝,九五至尊。
       缁华远出事的时候,我没有说。
       现在,我说了。说完的时候,我才想起那个道琴人。那个人唱得很好,可是他唱错了。他不该那么凌厉的,那么杀气腾腾的。因为,当皇帝说出这么一句的时候,心里只是害怕。
       我说的时候,声音是颤抖的。我几乎听不清楚自己在含含糊糊地在说什么。
      文传生过来,托着碎玉的手,仔细搭脉。然后他说:娘娘,三皇子的毒已经攻入心脉了。
      我看着他,说:他还活着?
     文传生点头:活着。
      我全身立时垮了下来。抱着他跌坐在冰冷潮湿的泥土上。我说:带他回风华宫,你们一起去,一个也不许少!
       回到风华宫,一番忙乱,又是喂药催毒,又是金针施救.我在一旁看着,看碎玉一口一口地呕血,真怕他就这样死去.一个人能有多少血,何况他原本就是那样苍白的一个人.
        然而他究竟没有死去.等情况缓和下来以后,灵儿给碎玉换掉身上的衣裳.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碎玉的身体.
      很多年以后,当瑾儿长大,初解情事的时候,他说他要迎娶沈梧染的女儿沈篱落为太子妃.我问他为什么.我原本以为他是为了沈梧染和第一郡主慕梓净的缘故.
       他却只说:腰如纨素,盈盈一握.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想起了碎玉.他很瘦,腰也很细,也可算是盈盈一握的.只是,篱落是个绝色的少女,跳起舞来一个转身腰肢柔软如流水,是百转千回也折不断的.而碎玉,则象雪中竹,纤细而脆弱,稍稍用力一折即断.
       我要坐下来的时候,宫女进来说:皇上下朝过来了.
       我站起来,整了整衣裳.我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担忧.我有瑾儿,皇上还爱我,一时不会对我怎样.而碎玉,究竟是拖不久的.
      说起来,我那时侯的忤逆,也不过因为觉得碎玉活不了多久罢了.
      我出去的时候,缁华远在喝茶.看到我,他笑笑,放下茶盏,站起来,说:秋木,朕想和你还有瑾儿一起用膳.
     他没有提到碎玉半个字,我也就不说.我说:好.
      我落在他身后半步,临到宫门的时候,我对跟来的灵儿说:有什么事来找我.
      我说这话的时候,缁华远停下步子,回过身,看着我.
      我继续说:他醒了派人告诉我一声.
      待灵儿一一应了,行过礼,我才望缁华远身边走过去,慢慢的.
      他没有说什么,执了我的手,上了御轿.
       碎玉一直没有醒来.虽然活着,却是完全没有了知觉.太医们整日整夜地守着他,怕他突然就过去了.他已经感觉不到疼痛,就算积毒爆发,呕血呕了一脸盆,他也不会睁开眼睛.我看他安安静静地消瘦下去,觉得就这样无知无觉地死了也好.至少,他在风华宫,至少这里有灯火,有遮风避雨的屋顶.他醒来,也许缁华远会把他重新扔回那里,在霉木头和孤坟边悲惨地死去.
      缁华远也没有再把他逐出风华宫.三五日中,我总有一日会去看看碎玉,他下了朝就来风华宫接我.只是,他从来不进到真正的寝殿,也从来不问我碎玉的情况.他不问,我也就不说.
       那一日,我去勤政殿去得早了,只有沈梧染一个人.我拿了芦苇扫帚扫地,扫过的地方却总有淡漠的灰迹.我直起腰来,看着那灰迹.
       这个时候听到沈梧染的声音,他问我:三皇子还好么?
      我看了看他,说:还活着.
      他嘴唇动了动,究竟没有说出来.静默一阵,低下头去看书.我看到他雪白银边的衣袍,映得地上丝丝纹纹的灰迹分外触目.我走过去,说:太傅,让一让,这里还得扫一扫.
      碎玉的身体一日日破败下去,拖了月余光景的时候.那天,我从勤政殿回来,文传生对我说:实在没有办法了.
      我没有说话.
      文传生战战兢兢地说:娘娘,能用的法子,能用的药,微臣等--------
      我平静地打断了他,说:还有多少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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