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13章


但依气色看来,委实不轻。
     我说:你看得出来么,究竟是什么病?
    他摇头,说:微臣从前也症过,实在看不出什么来。三皇子素来血气虚弱,加之近来操劳过度,酿出病恙实是必然之势。
     我叹了口气。说:你好生看待着,该补什么就补什么。
    他应了个:是。
    我让他回去,想了想,要传沈梧染来。这时候,肚子却阵痛得厉害,实在熬不住,叫九翠进来。
    九翠进来看到我这个样子,吓了一跳,赶忙扶我上床。说:娘娘,你忍着点,我这就去叫产娘。
    我已经痛得快要晕厥过去,一把抓住九翠的手:你留下,让别人去。
    她说:好。
    她说好的时候,我腹部一阵死力的抽痛,我去抓她的手,似乎只抓到一片空荡。
    我似乎听到九翠的声音,凄厉的就好象那一晚我喊的许珍。我突然想,许珍过得好不好?
    许珍许珍,如果没有许珍,一切就不一样了吧——
各  自  炎  凉
       我醒来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是碎玉。他在床边,脸色很苍白,似乎比昨天我在宴席上看到的消瘦了很多。他穿了浅蓝色的衣裳,头发有些凌乱。
    我看了他一眼,才想起自己经历了什么。感觉到肚腹的空荡,我心一沉。以前在家乡,就听人说,生产的时候昏厥过去,是很危险的。我还来不及感到痛苦的时候,就听到碎玉说:是个皇子,孩子很好。
    我微微笑了。我并没有感到太大的喜悦,虽然失去这个孩子,我会痛苦。
    他俯下身来,看着我,我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微笑,苍白虚弱却满足,我一瞬间感到了快乐。入宫近两年,我第一次重新感到了快乐。
    他说:我让九翠把孩子抱来。
    我点头。
    九翠把孩子抱过来,裹在明黄的锦缎里,很小,睡得很香甜。我想伸手去碰一下粉嫩的脸颊,却用不上丝毫的力气。
    我很想很想抱一下,可是为什么不能动,甚至连话也说不出来?我看着九翠把孩子抱起来,似乎要离开。
     我听到碎玉的声音:九翠,把孩子给我。他站起来,从九翠手上接过孩子。他的动作很温柔,我看着他,也能感受到那种温纯的柔软。他抱着小小的人,把他的脸颊贴近了我的。我感觉到了,我的孩子,他的柔软他的温度。他的小小的脸蛋贴在我脸上的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的冰冷,因为他是那样舒服的温暖。
      然后,慢慢移开。碎玉把他交给九翠。他回过身来,说:皇子长得很好。
      我笑着点头,感到眼泪从眼里出来,落进发里。
     碎玉微笑着看着我。他没有为我拭去眼泪。他说:不要哭,一切都好了。太医说,皇上也快要醒了。
     我继续流泪。碎玉说:秋木。
     我听到他的声音,听到他叫我秋木。在经历了所有的梦境之后,我等的就是这一声秋木。我在皇宫里沉浮,许珍把我的一切弄乱了,把我自己也失去了。我不知道怎么办。在这个尘世上,我没有一个亲人,而我嫁给了缁华远,嫁给了一个皇朝。我一直害怕,一直担忧,我等的一直就是这一声秋木。
     我透过眼泪去看他。模糊的苍白与清瘦,温柔的少年。
     他看着我,我看着他。看不清楚,却都知道彼此的依靠。然后,我平静下来,不再流泪。在眼睛清晰起来的时候,他毫无预兆地昏厥过去。滑落,惨白的脸,惨白的手,枯燥的发。
     我听到他的身体倒在地上的声音,就好象那一片腐烂的木头落在一片发霉的木头上的声音,沉闷的,失去生命的。
     我张大了嘴,凄厉的声音从心底叫出来:碎玉——
     我后来知道,为什么我会那样虚弱无力?我生瑾儿的时候是怎样的凶险?我昏迷了十五天,醒来的时候,碎玉对我微笑。而朝局已经经历了一场巨变。
     郢海天被削了兵权,放归祖籍养老。郢氏一族从此从缁华显贵世家中退了出来。郢海天的下场,已是恩典。他意图谋反,本是灭门之罪,碎玉仅以年事已高的缘由革了他的职,留他回故里卯木颐养天年了。
    我说:是郢海天派的刺客?
    沈梧染说:是。
    我想起宴会上那憨厚尴尬的笑脸,心里有些发寒发苦。他还不老,他还不到五十。他已经是位极人臣,他却还是不能知足。我想起郢筇公主,如果她没有死,她的父亲也许就不会这样做。我说:三皇子这样处理很好。郢氏毕竟历代忠臣,几代战死沙场,郢海天的晚景不要太凄凉。
    沈梧染静默了一会,说:娘娘还记得郢海天那杯酒么?
    我立时明白了,我怎么会忘记,那杯酒,那杯原本是我喝的酒。碎玉代我喝了,那杯酒!我就象掉进了冰窖,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就好象从雪地里出来,冰冷地颤抖着:那杯酒——
    我看着他。看到沈梧染清秀的脸上浮起死寂的颜色。我闭上眼,听到他死寂的声音:那杯酒,有毒。
    我知道那杯酒有毒的时候,已经有十天没有见到碎玉了。我马上去了风华宫。
    灵儿看到我,跪下来,没有说一句话。这样的寂静,比撕心裂肺的呼喊更可怕,更让人绝望。
    我走到床前,看到了他。他盖着明黄色的锦被,就好象瑾儿包在明黄色的锦缎里,只是,瑾儿的脸是桃花一般的美丽颜色,有着柔软的温暖,而他,是泛青的惨白,冰冷得好象已经死去。
    我把他的手从被子里拿出来,握在手里。我知道他喜欢被人这样握着温暖着。许珍就是要我这样吧,而我,辜负了她。许珍离开差不多一年了,我没有握过他的手。唯一的一次,是他握住了我,说:你是秋木,我记得你的手。
    我的好记性,笔迹过眼不忘的记性,怎么会记不住他手上的冰冷呢?我记得的,只是,我自私,从来没有想到要去温暖他。一年了,这一年,他的手一直这么孤单地冰冷着,没有人去温暖他。
     我贴在他耳边,说:碎玉,我是秋木,你醒过来看看我,好不好?
    他的气息很浅,而且冰冷。我把脸贴了上去,感觉到入骨入髓的冰冷。他才十六岁,就已经这样冰冷。
     握着他的手,我问文传生:是什么毒,查得出来么?
     文传生摇头。每一次,只要是关于碎玉的,他都只能摇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说。面对这样的苍白冰冷,我能说什么。我知道,他要死了。而他要死了,我能说什么?我当时并没有去想他是代我死的,我很久都没有那个念头。直到后来瑾儿对我说了那句话,我才痛苦地意识到:他是代我死的。
     我说:你们都出去,我要守着他。
     我想陪他,希望他到死,还能有一个人,握着他的手,让他不那么冰冷。我想起那道宫墙,班驳的红,青苔的绿,他惨白的手从下面伸出来。那个时候,我没有珍惜,我到此刻明白了他的悲苦。他说:以后不要来了。其实,他是希望我去看他的,只是,他知道我的自私,所以他宁愿放弃温暖的机会。他连郢海天都看透,他怎会看不透我?他知道我是这样惧怯的人,所以他说:以后不要来了。
     我握着他的手,没有能够温暖他,反而把自己也冻得冰冷了。我不是许珍,我没有她那样炽热的温暖,因为我的血有些凉。
     我没有陪他太久,因为缁华远醒了。
     他一醒,就象阳光,把阴翳都照得透明了。沈梧染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向他交代。我坐在旁边,听他们说话。缁华远刚刚醒来,声音是虚弱干涩的,但是,我知道,他会慢慢好起来的。他的微笑又会在高远的案桌后面令人眩目。我又听到沈梧染飞扬的音调,他的自信似乎重新回来了。后来,我明白了他和缁华远的感情,是如鱼得水,惺惺相惜。
     我坐在旁边,看着眼前的一切,心是平静的。缁华远的苏醒,意味着我可以回到从前的日子,悠闲的宁静的,不必去担心天下担心自己的安危。
     但是,一切都回不去真正的从前。
     我记挂着那个白色野花一般的少年。他一个人,在风华宫,灯烛昏暗。我转过头,看到了文传生。他也在这里,在不需要他的帝王面前。而那个冰冷苍白的人,有谁陪在他身边。然而,我能责怪他么?所有的太医都在这里,沈梧染在这里,我,也在这里。
     我听到缁华远的声音,他说:秋木,我想看看孩子。
     我看着他,他脸上有热切的期望。我站起来,说:好,我把他抱过来。
     他微笑起来,虽然有些苍白,却明亮而辉煌。
     我要出去的时候,转身对他说:我已经给他起了名字,叫瑾儿,美玉的瑾。我说完,走了出去。
     我回来的时候,沈梧染已经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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