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12章


碎玉议政的痕迹也就随着脆弱得破裂的纸片隐灭入了缁华的历史。
     而若非这灰色的痕迹,也许就没有缁华后来的鼎盛。在以后的岁月里,我在辉煌的大殿上,身边坐着缁华远,他在高远的台阶上微笑,下面匍匐着各方使节。那时侯,我更深地体会到强弱的无奈。在明亮的殿堂里,我会想起那个人,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在风雨飘摇中,给缁华皇朝一个耻辱,一个鼎盛的希望。
     他的身体一日不如一日。
     我安排灵儿在风华宫,本是为了控制碎玉。但日子久了,情况已经出了我的意料。灵儿,爱上了碎玉。
     从那个晚上,灵儿阻拦我和沈梧染开始,我就隐约明了。后来的情形愈发清晰起来。我就渐渐减少了去风华宫的次数,找他也大多只是陪他吃饭而已。我不再与他谈及国事,也算给他片刻清净。
     他每次看到我却都很高兴。和我吃饭也尽力而为,但我看得出来,他是在勉强自己。我走之后,他必定呕得厉害。我看不过去,也不忍心说出来,渐渐地,吃饭也很少陪他了。
      到了暮春的时候,太医告诉我:皇上情况有些好转了。
     我把这个消息告诉了碎玉。他惨白的脸上微微泛出嫣红来,眼睛明亮,看在我眼里,有些妖气。他没有说话,只是长长舒了口气,气尽了,脸色又变成惨白,象枯骨的颜色。
     我心里起了不祥。他似乎只是为了等待缁华远的苏醒而努力地活着,缁华远醒来的那一天,也许就是他死去的那一天。我说:碎玉,你喜欢孩子么?
     他看我,然后又看我高高隆起的肚腹,笑了一下:喜欢。
     我双手抚着自己的肚子,感觉到掌下新鲜跳跃的生命,我说:碎玉,帮这孩子起个名字吧。
     他一时惊愣了。空白着表情站了好一阵,然后说:皇子公主的名字都该又皇上来起。
     我看着他。他说话的时候有遗忘的忧伤,他眼神很清,似乎透得过我的手,看到一个新生命。我醒悟到,自己说错了。
     我从来没有想过,碎玉的名字是怎么来的。这个名字和这个人,看上去是那般贴切。碎了的玉,碎玉。然而,先皇嫡子,怎么可能会起如此不祥如此凄楚的名字?缁华远、缁华遥,都有登高望远,高不可攀的意思。碎玉,又是什么意思?
     劳公公说:三皇子叫碎玉。劳公公说:是摔碎的碎。
     碎玉,竟不是他原来的名字。
     他原来的名字,又是什么?必定也有高远的意味吧?还有谁记得?或者连他自己也遗忘了?
    我说:太医说,再有五六天就生了。你是他的三皇叔,总不能让他生下来没有名字吧。
    他低了头,身体微微发颤。最后抬头,看定了我。我立时感到滔天的悲哀朝我涌来。
    我以为他下定了决心,我以为他有了主意。
    他却只对我说:孩子落地前,皇上会醒来的。他说话的样子,很坚定,让人不由自主地去相信。他眼睛尽头都是悲伤的时候,他对我微笑。
    我看着他,我知道他不会为我的孩子起名。
    灵儿后来告诉我,碎玉不肯起名,除了皇家体统之外,还有两个原因:他不想让缁华远失去为自己孩子起名的喜悦和对孩子的美好祝愿,他怕自己一生的凄凉会坏了孩子的命盘。
    我不知道这三个原因究竟哪个最彻底地断了他的念头。无论哪个其实都不重要,因为我后来明白,无论碎玉起的名字有多好,缁华远都是不会答应的。
     孩子落地时,缁华远没有醒来。名字是我起的:缁华瑾。
     四月初十,我生下瑾儿的前一天。
     碎玉在海宴台为凭陵使节饯行,百官皆到席。
     我自然也到场,独自与几位王妃命妇开了一席。
     碎玉身体已经很虚弱,灵儿看不过,扶了他去暖春阁歇息。
      我想起前头看到的苍白颜色,心里空落落地不安定。让九翠过去看看。
      九翠回来说:三皇子染了风寒,这两天有些咳。
      我看了她几眼,看出她言语间的隐瞒。我说:这里有些闷,九翠,你陪我出去走走。
      九翠就跟了我出来。
      到没人处,我说:三皇子究竟怎样?
      九翠低头:三皇子说没什么大碍,让娘娘放心。
      我说:你不必替他瞒我,你现在不说,我也可以自己去看他。是好是坏,我瞧得出来。
      九翠一时没了声音。
      我叹口气。在宫里,说实话,真的很难。无论是为了什么,皇宫都有太多要隐瞒。
      九翠到底说了:三皇子没让太医看。灵才人说,昨晚呕了血。
      我骤然惊绝。一股冰寒把我拉下深渊。过了许久我才能说话,开口的时候嗓子眼紧得发涩:你进去时,他醒着么?
      九翠说:醒着。三皇子只说染了风寒,灵才人告诉奴婢呕血的事,三皇子不让奴婢告诉娘娘。
      我木然点头。然后说:回去吧。
      我回去的时候,看着暖春阁的灯火。离得这样近,几步路就可以看到他。我想进去,却又不敢。他的脸色,能够惨白到怎样的地步?我不想看到太多悲惨的东西,它们会让我对皇宫绝望。我也不想知道太多东西,有心事的人,在皇宫,太辛苦。
     我没有进去。
     然后我想起上一个暮春,我走过荷花池,一路轻轻拍打着那道宫墙。那时侯,他和我,都比现在要好。
     我坐下没多久,郢大将军过来了。
     他,来敬酒。
     我接过来,然后听到碎玉微弱而寂寞的声音:皇后,且慢。
     我转过头看他。他慢慢走过来,在一盏一盏灯下,容颜一时明一时暗,明亮的时候分外雪白,昏暗的时候分外灰败。
     他走过来,对郢大将军说:皇后娘娘有孕在身,请大将军体谅。
     我放下酒杯。
     郢海天说:老臣糊涂。他脸上显出憨厚真挚的懊恼和尴尬来,没有名将的凌厉气势,却有些象一个快活的老人。虽然,他不算老,还不到五十。
    我听到碎玉的笑声,不由去看他。碎玉微笑,是无声的微笑,就好象花开没有声音,花落也没有声音。如今,他却笑出了声,很轻很轻的笑声,悦耳的清澈的,象家乡的泉水,从石头缝里流淌出来,微微有些喘息,也是很好听的。
     他笑起来的时候,面容就有了光彩,尤其是眼睛,更是漂亮,看上去丝毫不象呕血的人,而是一个文静的少年。
     他说:郢将军,这杯酒,我来代皇后娘娘喝,如何?
     郢海天很爽朗地笑了:好!三皇子,老臣先干为敬。他说完,一仰头,再倒杯,一滴酒也没有了。
    碎玉把我放在桌上的那杯酒拿起来。我看着他。他的手一向苍白,扣在杯上显得愈发冰冷。我想起他曾呕血,我说:你——
    他却已经喝了。酒气微微,他的脸色有点红。他说:这杯酒是谢将军的,郢家世代名将良臣,这一次若不是大将军及时赶回,只怕京城又是风雨。
    我知道他是说遥王爷的事。
    郢海天躬身为礼:为皇上分忧,本是微臣分内之事,不敢居功。
    碎玉笑笑,没有说话。
    郢海天向我行了礼,就往别处去了。
    我说:碎玉,你不该代我喝酒。你身子不好,酒最伤身。
    碎玉微笑,却是无声。
    我说:九翠已经听灵儿说了。说到这里,我一时不知该如何说,停了停,我说:你要爱惜自己点,现在朝里也稳了,皇上一直在好转,你不要太操心了。
     他默默看了我很久,最后说:娘娘放心,等皇上醒了,我就不用操心了,我没事的。
     我点头,说:回去好好歇着吧。
     他又微微一笑,说:好。
     他这样说的时候,就象一个乖巧的孩子。也许在我眼里,他只是个孩子而已。他的才智是另外的东西。他本身,就是这样一个文弱乖巧宁静的孩子,白色野花一般,轻微的香味,在风里颤秫,最后花瓣落了,在风里旋转着飘。
     我看着他转身的背影,决定让我的孩子叫:缁华瑾。灵儿曾经说过:瑾,是美玉的意思。
     第二天,我醒来,觉得肚子有些隐痛。自我怀孕以来,一群太医经常唠唠叨叨对我说注意这个注意那个,我心里清楚,怕是要生了。
     我让九翠去风华宫把文传生叫来。
     他不久就来了。我看着他,觉得他比当初憔悴了许多。我说:三皇子虽然没说,你应该也看得出来,他病得很重。
     他点头,说:三皇子不让,微臣也不敢擅自症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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