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11章


       沈梧染看着我:文太医不是一直守在皇上那边?
      我转过身,说:皇上已经稳定下来,文太医守不守都是一样。现在什么时候,这边比较急。文传生医术算得拔尖,有他在,你我都可以放心些。
      我一边说一边扶了九翠的手出去了。沈梧染似乎又与灵儿说了几句,然后追了出来。
      我回头看他,说:什么事?
      沈梧染看了我一阵,说:秋木,你当真信他明天有办法?
      我瞧着他,嘴角带出冷笑来:难不成,你也要把他作践死?
      他滞了滞,才开口: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担心,他的学识跟不上他的智慧。他,学得太少。
       我这才认真看他,他雪白银边的衣服在深夜的月色下泛起诡异的幽蓝色,他清秀的脸被夜色模糊了去,看不分明。但是,明亮的眼睛里有切切的担忧,在一点一点地闪光。
       我突然想起,自己似乎很久没有认真看过这个男子了。他的微笑,他挑眉的模样,他说要认我为义妹时飞扬的神采去了哪里?这一场劫难,也把他磨得憔悴了,磨得不再那么自信了。明宣说:学问顶天。
      我说:他的身体也许还跟不上他的学识。
      沈梧染的眼睛幽幽黯淡了。
      我的心软了下来。我说:他和我们完全不一样。不要太逼他。我沉静片刻,抬头看天。月亮很好,和家乡一般的圆一般的雪亮。而我在皇宫,再不能回到从前,回不到不是皇后的秋木,回不到不是宫女的秋木,更何况是在家乡编芦苇席子的秋木。我把心中一口郁滞之气慢慢吐尽,然后遽然低头,盯住沈梧染的眼睛:明天的一切,是你我的责任。
      第二天,我起得异常早,我先去了风华宫,宫女告诉我碎玉已经去了勤政殿。
      我到勤政殿的时候,沈梧染还没有来。一盏灯在高远的案桌上燃烧,天色初初见了一点亮光。碎玉就在这明黄的火焰下,象往常一般批着折子。
      灵儿在偏角的地方静静地站着。
      这个情景,让我熟悉到眩晕。就好象,曾经的缁华远和我。然而,我知道不是。我不知道灵儿是否如我,但我清楚,碎玉不是缁华远。
       他这一生,不算长,他这一生,都是惨淡如凋零尽的野花。但是,他苍白的脸,苍白的手,就如飘摇的花瓣,在平野的风里飞,给人温柔的心疼。
       缁华远如阳光,永远明亮夺目。他睡着,也是无穷无尽的光华。
      缁华碎玉就在缁华远的阳光下,苍白得成了透明。花瓣飘着飘着就消散在风里,叫人再不能寻见。
      我那时侯预感到了结局,却没有想到结束这个传说的手却不是缁华远的手。
     他这次没有听到我的声音。灵儿也没有叫我。
     我轻轻走到台阶下,仰首看他。他干燥的发,苍白的脸,垂下的眼帘下淡淡的乌色,他执笔的苍白的手,美丽的手。
      我看得几乎入了迷。然后听到沈梧染的声音:三皇子。
      他抬起头来,就好象早就知道我在这里一般,一眼望定了我,没有特别的意蕴,只是深深望了我一眼。我脸上又微微有些热了。
      他别开眼,对沈梧染笑了笑:沈太傅。
      沈梧染说:三皇子都已经知道了?
     他点了一下头。
      沈梧染说:那三皇子有何良策?
      他沉吟了一会,说:沈太傅,你觉得遥王爷意图不轨的可能有多少?
      这一问却问得我心一沉。
      沈梧染说: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我抬头去看案桌后面苍白的少年,那一瞬,他的脸上掠过惨痛的颜色,但我没有看得很清楚,我只感觉到一丝刻骨裂心的伤痛。他已经笑着说:不错,防患未萌。
      防患未萌,就这么简单四个字,他淡淡地说出来,我却在很多年后才体会到他的哀伤。他在人世,被认定了不祥,他的苦难,细究起来,也就是防患未萌而已。
      他翻开手头的折子,说:遥王爷闹不起来。我已经传了郢大将军回京。
      沈梧染急说:这如何可以?郢大将军一走,西疆何人可守?
      碎玉这才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沈梧染:我派了夏广深去,皇宫统领夏广深。
      我想起皇上遇袭那天,在皇庙跪在皇上身边,对我说皇上一直在等我的那个中年男子。不错,沈梧染曾经与我提起,那个人,就是夏广深。
      碎玉继续慢慢地说:夏广深曾随郢老将军镇守西疆,他与郢氏一族关系素来很好,派他去,尽可以放心。他停了停,没有说话。
      他说话一向如此,断续的,低弱的,寂寞的。但我这次没有专心听他说话,没有被他说话之间的寂寞抓进去,我看他的脸,看出了不同以往。他不是习惯的停顿,他是艰难于说话。他说话的时候,脸上泛起一种青色,让我又想起郢筇公主坟头的草,查嬷嬷坟头的草。我想打断他,叫他不要说下去。这一天,本该是我和沈梧染的责任,不该牵扯这个白色野花一般干净柔弱的孩子进来。
      我这一生,平静的,从心里说,也是自私的。那个早晨,明黄火焰下他泛青的容颜,却叫我起了唯一一次想要放弃自己,放弃一切,还他平静的心情。
      但是,他已经说了下去:与遥王爷交好的皇族权臣,都没有兵权,纵使他有心谋反,也无可奈何。他进京,在我看来,是抱观望的态度来的。我现在担心的,却是郢大将军。
      他的声音淡得要用心去听:真正要造反的,怕是他。
      那时侯,我可有可无地听到了这句话。我心里却并不相信。我的直觉一向很准,我觉得遥王爷来者不善。而对郢大将军,我从来不曾有半分怀疑。
      那个时候,没有人会相信。
      如果那个时候,我能有半分相信,也许不是现在这样的结局,也许瑾儿还可以对那个苍白的人说:三皇叔,陪瑾儿玩。
       早朝的钟声响了,他们一起去听政殿。
       下朝后,沈梧染对我说:遥王爷闹不起来。
       我说:哦。
       他又说:看来三皇子早就布了这步棋,请了郢大将军来镇遥王爷。西疆离京城,没有十天半月不能到,郢大将军只怕早就来了京城,只是无人知晓。
       我笑了一下,想起劳公公对我说碎玉那天早晨对他说的最后一次。那时,我说:三皇子是神人么?竟能未卜先知?
       沈梧染继续说:郢大将军还带了凭陵国的人来,说他们的新国主有意与我朝和好,遣了使者来。
      我说:那刺客是怎么回事?
      沈梧染摇头。
      我就不再问他这个。我说:三皇子早朝时脸色如何?
      沈梧染静默了一会,说:他的身体委实难以支撑。皇上如果再不醒,遥王爷纵使不造反,监国王爷的位置却是跑不了的。
      我也就不再说话。
       日子似乎又平静下来。遥王爷进宫给我请了安,也拜祭过他的母亲,然后平平静静地在他京城的别宫住了下来。我渐渐觉得碎玉说的不错,他尚未到谋反的地步,也就是观望的意思。
       近来,朝廷里却是为了凭陵国要与我朝修好的事争论不休。碎玉的意思,是同意的。两国一百多年,战事不止,对谁都是负担,如果可以从此太平,自然是好的。沈梧染却觉得凭陵国另有所图。
       我听他们争论。说话上,自然是沈梧染占了上风。碎玉是完全无力与他争辩的。
       矛盾点就在于,碎玉怀疑郢大将军,而沈梧染坚信郢大将军。
       有很多事情,发生就发生了,怎么来得及去后悔?
       碎玉在这件事情上没有做任何让步,他竟独自与凭陵国的使者去谈,一条一条,总共一百十八条,他一个人谈了下来,谈了九天。
       他那时用了多大的毅力,我是永不能知了。
      他当时谈妥的条文,后来,被完全地推翻。这中间的缘故,我没有去问缁华远,也没有去问沈梧染。我自己去了御宗堂,把当初碎玉订立的条文一一看过,又将后来的卷宗翻出来,一一对照。那时侯,我已为后近十年,明白了很多从前不明白的东西。碎玉当初所谈,一百十八条,有三十七条有瑕疵,有四条于我朝极为不利,到了缁华远手上,这四条被废,瑕疵之处也被一一弥补。而另外七十七条则几乎完全一样。
      我看着案卷,一个字一个字,浮出那张苍白的脸。在他死后的第四年,缁华皇朝鼎盛之时,凭陵国遣使示好,废旧立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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