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传说

第10章


    那天下了朝,我带碎玉去看缁华远。屏风移开,他站在那里,看着床上的人,然后跪了下去,遥遥地跪下去,行了最重的九叩首礼。
     明公公一直守在皇上身边。他自然听说了碎玉议政的事,看到我,自然知道这个人就是碎玉。他却只对我躬身,说:娘娘。
    他这样做是犯上不尊的大罪,但是,谁也没有指出来。
     碎玉行完礼,站起来,转过身问我:我可以过去么?
     我看了明公公一眼,陪在他身边,说:一起过去吧。
    他笑了一下,走过去。明公公突然拦在床前,跪在地上,对我说:皇后娘娘。他只唤了这一声,再没有说什么。我明白他的意思,我说:明宣,你起来。
    他抬起头来,看着我:娘娘,您真的什么都知道么?
    我点头:我知道的。明宣,你让开。
    他不能违抗我。他让到一边,我看出他眼底的排斥和警戒。我不看他,我转头去看碎玉。
    他离床,离这个世上他唯一的骨肉血亲,其实还很远。他没有再走近。从那道宫墙开始,他的一生,在他活着的时候,从床头到他站着的地方,这个距离,是他离缁华远最近的距离。我后来重复走着这一段距离,要十三步。
    他也没有流泪。他的脸色原本是苍白,现在则是苍青。我想起许珍说的,坟头上的草。我突然想,那个郢筇公主才下葬,坟头怎么就有了草呢?
     他站在那里,时间久了,我看出他似乎有些痴了。我走过去,说:碎玉,走吧。
     他慢慢地转了下眼珠,点了点头。
     走出去的时候,他对我说:皇上会好的。
     我说:我相信他会好的。
     他就看着我。我觉得脸上似乎有些热,不知是身子虚还是别的缘故。我说:碎玉,一起吃饭。
      在秋天快要结束的时候,碎玉走出了那道宫墙,走进了缁华的传奇。
      我依旧每天去勤政殿,我没有刻意地早,而他,从来没有比我迟。我从灵儿那里知道,他睡得很少,吃得也很少。开始十来天,他吃什么都要呕出来八九分,后来,渐渐好了些,但终究比不得常人。我后来问了太医,究竟是怎么回事。
       头发雪白的太医,缁华远病得久了,我终于知道了他的名字,他叫文传生,很适合大夫的名字。他看着我,沉默着,然后说:三皇子的病要慢慢调养。
       我说:你有办法让他舒服些么?
       他摇头。
       我挥手让他下去。
       他临退下时,对我说:娘娘,您可以去看看三皇子以前的饮食。
       我抬起头来,他眼角闪过异色,却已经垂头退了下去。
       我让九翠把明宣叫来。
       明宣进来,问:娘娘有什么吩咐。
       我细细看了他一回。他一身遮掩不去也没意思去遮掩的疲倦。我把原本想说想问的话都咽回肚子里去,只说:明公公辛苦了。
       他感激地笑了,说:为皇上、娘娘分忧,本是奴才分内之事。
       我心情不好,素来也不喜欢听这样无聊的话,敷衍应了,又打发他回皇上身边去。我独自想了一回,带了九翠,望荷花池那边去了。
       那墙倒了后,从我曾经走过的小径就可以走到原本被墙圈起来的地方。我把九翠留在池边,自己走到那条小径上。
       那日匆忙地来,昏沉地去,竟没有留心那道墙之后的世界究竟是怎个模样。我站在已经倒下的宫墙前,脚下是碎乱的石块瓦砾。我眼前又看到尘土飞腾的后面那个如野花飘摇的少年。我慢慢走了进去,跨过纷纷扰扰。
       在以后的岁月中,在白色野花真正开遍这片土地,而那白色野花一样的人已经不在的时候,我独自来到这个地方。那时侯,我才明白,无论那道宫墙在与不在,墙的这边与那边,永远是两个世界。一个,是尘世最繁华,人间最尊贵;另一个,是被圈禁起来给了苍天的献祭。
       我终于踏在这献祭的泥土上,我想起了许珍,劳公公,溺死的郢筇公主,还有那个死得无人知晓的小宫女。我一步一步地走,比封后那天走得更加庄重。我金色的辉煌的衣袖在风里飘。
       我看到一堆腐朽的木梁,杂乱地倒在地上。我走近,看了很久,才醒悟到,这原本是一间木头屋子。我回忆起那天墙倒下时的一声轰然大响。我蹲下去,鼻端都是木头发霉的味道。我把一块木头翻转过来,一片发霉的湿黑上长了细细小小的野菇,白白黄黄地蔓延着。我手一紧,指甲扣进木头三分,然后松手,站起来,任木片落下去,撞在其他木板上,闷闷地一声。
       我半回身,看到了一个微微隆起的土包。
       我走过去,绕了一圈,果然在西面,发现了一条长形的石块,掩在杂草之间,看不分明。我蹲下身去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查嬷嬷之墓。
       许珍说:奶妈子什么都被留在这边。许珍说:这么小的孩子,怎么活呢?许珍说:其实,我一点也不在乎死不死的。
       我的脑子突然清晰起来。我握上冰冷的墓碑。我几乎可以看见当年的情形,这个查嬷嬷是冒了怎样的风险进了这里,陪着那个一夕之间被人作践的孩子,对他说:嬷嬷还在这里啊,陪着你啊——
       我出来的时候,九翠问我:娘娘,您和三皇子的晚膳要什么菜色?
       我看到她手上提着的宫灯,在晚风里明明灭灭,才知道竟然已经天黑。我说:不用御膳房了。我停了一会,说:我自己做。
        那一晚,我陪碎玉吃饭。我没有告诉他那是我做的饭菜,我只做了一个菜,野菇。御膳房的御手王说:娘娘,厨房没有野菇。我说:买。
       碎玉看到野菇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说,依旧慢慢地小口小口地吃饭。我放下筷子的时候,他又吃了三口饭。
       我看他垂着眼,认真吃饭的样子,心里感到很完满的幸福。
       他放下筷子,对我笑了笑。
       我心一跳,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来。
       我当时想说:就这样为你做一辈子饭。
       我没有说出来,他也就永远不知道我曾经想为他做一辈子的饭。说与不说,对我也许没有太大的分别,然而,知道与不知道,对他,却不一样。
       几年后,他死的时候,我没有流泪。我对瑾儿说:你要记住,想对一个人好,就立刻对他好,你想说爱一个人的时候,就要立刻对他说。
       瑾儿睁着纯净的眼睛看着我,对我说:瑾儿爱母后。
      
                                     毒    酒
      日子就好象从前,居然平静地过去了一天又一天。我已经习惯了案桌后面碎玉的微笑,我每天去看皇上,看他安静地躺着,心就和他一般平静。
      春天将尽的时候,遥王爷回京了,回京拜祭静妃。
      我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肚子突然猛生生地疼。我知道我一直担心的事也许会成真。我去了风华宫。
      碎玉刚刚睡下。我知道,已经很晚了。然而,缁华遥的车队明天一早就要进城门了。他显然隐瞒了自己的行迹,不带半点风吹草动地就来到京城脚下。
      沈梧染也赶来了,他从太傅府来,比我晚了一步。但我们听到一样的话:三皇子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请明早再议。
      我看了看沈梧染,他开了口:灵才人,我有很重要的事要与三皇子商量。事关缁华皇朝的根本。
      我也看着灵儿。
      她竟毫无惊色,看了看沈梧染,又看了我一眼,屈了屈膝:奴婢斗胆,娘娘、太傅如果是为遥王爷的事来的,那么此事三皇子已经知道了。三皇子临睡前说:请娘娘、太傅放心,他已经有了对策。
      我与沈梧染对视一望。
      灵儿沉默了一会,对我跪了下去,抬起头来,目中已是盈然:三皇子劳心太过,好不容易歇下,请娘娘体谅。
      我听她这样说,心里登时凉了。我一把拉住她:他怎么了?
      灵儿惨然一笑:前头吃饭的时候,三皇子突然昏了过去,半个多时辰才缓过来。
      我一时无言。
      沈梧染插进话来:太医瞧过了没有?
      灵儿说:瞧过了,也看不出什么来。依奴婢看,委实是劳心伤神太剧。
      我这时平了心,木然点头,说:我先回去了。灵儿,你小心仔细地顾着,有什么不好,马上派人到馨德宫来。我这就把文太医调到这边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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