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领域

“蓝，你要去哪里？”陈时守追着小男孩的背影跑。
    外来访客在陈时守的破旧公寓窝了一晚，不过清晨蓝就起身往外走，恶梦他们睡得很香甜，至于是否真的睡着，陈时守个人无解。
    “至少，和恶梦他们一起吧，这样出去不知道会遇到什么。”拦住蓝昂首阔步的身影，陈时守赶紧蹲跪和他平视说道。
    “会有危险吗？这个二十一号领域。”小小的蓝反问。
    “我以前是觉得很和平安全的地方。”陈时守想了一下说道。
    “如果真的有危险，那些小鬼会跟上来，我想去附近走走，每次都出动全部，想不引人注意也难。”
    蓝说完以后，不理会陈时守的回答，绕过他以散步速度向前行，此地道路分成人行道和马车道，因此路心总是有着泥泞，街灯还沉浸在晨雾中亮着，参考不久前才响过的钟声，此时莫约是早晨五点半左右。
    陈时守只得与他并行，走了一段以后，蓝提议想去水滴广场，陈时守于是带领他从自己习惯的路线前往，其实在二十一号领域，所有居民皆从事相同工作，因此并不存在“职业”差别，但也有人会基于兴趣去体验其它职业工作，基本上对于写书这件事来说，这还算是种蛮常见的取材举动，因此即使搭上马车，驾车的车夫也不会是单纯驾驶者，陈时守直到很久以后才知道。
    只能说自己过于迟钝，当默先生和他说写书是工作，他就真的伏案苦写，当然如果刚好没死神想玩扮演游戏的话，顶多就是没马车可搭，许多地方都是这样可缺可实地轮替，不曾有居民想过抱怨。
    毋宁说，那种情况使每天出门都像抽奖般，多了点期待。
    否则像纯那种三百多岁的家伙，该如何打发时间？
    而且和普通的自己不同，这边不少多才多艺的天才，即使同样工作目标，也有人非要自订高难度标准不可。
    自己是那种整天窝在水滴广场边发呆的书写者，陈时守想也许只有他曾留意到这点，住处是电力照明，至少他自己的体验是这样，但水滴广场附近街道却是使用煤油街灯，大约有两百盏左右。
    之前说过了，他对探索这个世界并不感兴趣，这点是由衷顺其自然后的情况，因此陈时守只熟悉几个地方，他留意到有个点灯人，每到傍晚开始点灯，而天亮时又将之弄熄，这其实是件费力的工作，至少要各忙上两三个小时，他也曾特意跟踪那人，只为了观察他到底是好玩还是认真的。
    当陈时守发现那名领域住民相当忠实地执行他的规律时，他的反应是叹为观止，不过自己当然清楚那也是个具备能力的死神，不如将点灯当成他的个人趣味较为适当，就像自己也很喜欢长时间地待在水滴广场旁看着不变风景。
    这件事后来在他的书里化成某个情节，陈时守后来遇到那个人，总是会点头致意，但到底有无被注意到，自己就不清楚了。
    两人今天并无在路上碰见那名死神，也许是刚好错过了，否则陈时守还想对蓝提起他。
    随着雾气渐渐变淡，天空中的繁星也散去时，他们总算来到水滴广场，蓝与陈时守的头发俱因晨雾而潮湿，他因这里一如往常的平静而感到某种幸福感，却也泛起茫然。
    再也不会有这种生活了，无论他是否死了，因为自己正要用这份代价去交换更宝贵的愿望。
    “你很喜欢这里。”
    听见蓝这句话时，陈时守才回过神来，外表印象真是种恐怖习惯，当了两年死神，只要一回到二十一号领域他观看与书写模式就切换得很快，可是和这些小孩子外表的国度居民相处了两天，又好像回到人类的自己观看方式，看到蓝走在自己旁边，会下意识想要放慢脚步去牵他。
    还好没这么做。
    不过看蓝就像对待普通孩童那样，抱着、教训着那些可怕的国度居民，自己应该也受了点影响，陈时守过去很喜欢小孩，因为小孩子并不像大人这么势利，比起美丽的人更喜欢愿意和他们玩的大哥哥，他喜欢到就算被笑恋童癖也不介意。
    只是自己没活到实际体验为人父，也算种遗憾。
    “是啊，以前从来没想过，可以在另一个世界提早过这种退休生活，早知道这样，大概会有一群人想死吧。”
    “不过，大多死亡人类灵魂并没有因此变成二十一号领域住民不是吗？”
    “是的，不过我也不知道挑选基准在哪里，说是幸运……其实我不觉得，但以前觉得反正没很糟就接受了。”
    他和蓝一边聊着，走在水滴广场上，远远地陈时守发现他的专用席上已经坐了个人，现在才发现也有与他相同嗜好的存在，平常自己并不会在这时段出门，所以也不曾见过那个拄着拐杖的老人。
    有纯那种外表和年纪成反比的领域居民，也有默先生那种不成比例的审计官，和正常的自己，陈时守实在说不出眼前老人真实岁数，看他居然在对自己和蓝招手，他愣了一下，口里小声问：
    “怎么办？要过去吗？”
    陈时守是怕蓝被发现并非二十一号领域的人这点。
    蓝跟着朝那老人望去，点了点头。
    “来都来了，没什么好顾忌的。”
    喂，这句话换成他来说才对吧？陈时守听到时尽管表面按捺下来，心里还是有点吓到。他还有现实生活，至少现在这个形影也是从实境的自己所来，也不确定受了损伤能不能再生，蓝未免也太大气了。
    “我是担心你……”他说完以后才发现对一个大男人讲这句话听起来有点肉麻。
    毕竟现在也能说是伙伴，陈时守虽然有牺牲自己也要救回若寒的觉悟，却并不想让其它人遭受伤害或损失，因为人死后有灵魂，或许还派得上用处，但灵魂也消灭要他怎么还清欠的人情？
    “不知为何成为死神的你没有做错，而我坚信自己的行动也没错，那么会造成这一切结果的原因，才是真正的凶手，即使有什么罪也必须由他负责。”
    “你的意思是，如果勇往直前而遭受意外，你打算到那时候再追究凶手的责任？”
    “对。”
    好可怕的自信，陈时守默默想。
    当他们走到那名老人面前时，老人露出了温和微笑，铁灰色眉毛带着点学者式不怀好意微微挑着，装饰着其下的蓝眼睛，以上特征在这种岁数的人身上，看起来反而有种顽皮感，他有着垂到肩上的雪白卷发，但在陈时守看来很像法官戴的假发，他不太懂得判断欧洲人种的年纪，只知老人看来有六七十岁，不排除更老的可能性，但那双眼睛流露着年轻人独有的狂热神采，在二十一号领域却是很少见，连自己都比不上。
    “你好，先生。”他简单地用英语打声召呼。
    “呵呵，两位年轻人，一齐坐下吧，椅子还很宽，可以躺上整个人呢。”虽不意外老人用中文回应，但陈时守听见带着口音的母语还是不太自在。
    蓝和陈时守并未拒绝他的提议，随着他挪动了身体空出足以容纳两个人的余裕后入座。
    “这么早就来广场运动？”
    “散步。”陈时守自己是新人，不存在误判的标准，看起来比他年轻的不一定比较嫩，但比他老的肯定就是前辈了，他这么想着。
    “你们的名字是？”
    “陈时守。”
    “蓝。”
    “我叫艾曼□□，很久没遇见领域里的年轻人了，新的气象，真好啊……”
    “是这样吗？”陈时守附应地苦笑，倒也没见过如此亲切的前辈。
    “虽说是年轻人，但是好像不爱早起，我第一次在这时间遇到新人。”
    “请问，前辈每天都在水滴广场这休息吗？”
    “时常。老人家没什么兴趣，除了在灯还没熄灭的这时段来看看水鸽。”
    “水鸽？”几乎每天都花大段时间待在此地的陈时守从未看过，事实上这里看不到什么动物，因此到处是不管何时都流露着寂寞的风景。
    “嗯，喜欢吃街灯倒影的鸟类，和晨曦一起出现的奇妙生物，二十一号领域到现在也只有一本书观察到这件事并且将其写进去，所以我在图书馆看到以后，就养成了这种习惯。”
    “原来如此。”陈时守本人却不常上图书馆，也许是那些太过艰涩的书和来往都是异国长者的脸孔让他格格不入。
    “看见没，这种生物是很害羞的，数量也很稀少。”
    他跟着艾曼□□举起的拐杖尖端望去，饶是他没近视，也只能看见远处某盏路灯下的水面浮出了一些乌鸦般的影子徘徊，观其动作倒是有像他印象中的鸽子取食，前后不到两三分钟就消失了。
    “黑黑的，不是什么毛色鲜艳的鸟类。”陈时守不自觉说出口。
    “对，不是什么漂亮的鸟，但我就是喜欢这些水鸽出现又消失的时刻和它们安静的模样。”艾曼□□呵呵地笑着，相反蓝却是一直沉默不语。
    “小男孩，你不喜欢水鸽吗？”
    令陈时守吃惊的是，蓝站了起来说道：
    “太远了，看不清楚，我想把它们叫过来。”
    “哦，可是今天的出现时间已经过去了，你要如何办到？”名为艾曼□□的老人起了兴趣。
    蓝蹲下身子，以手触着水面，顿时涟漪产生扩散了波环，不一会儿，竟从涟漪中心飞出了巴掌大的鸟类，其中几只落到了蓝的身上，即使被水鸽的羽翼遮住了半边脸孔，陈时守还是不小心瞥见了，那一瞬蓝的眼睛似乎不是黑色，但他主要是被脚边包围的水鸽数量给吓到了。
    好多，不，是太多了，全部都聚集在长椅周围，他们身后也有盏路灯，因此三人是笼罩在晕黄光辉下，光度正随着黎明脚步不断趋近而渐淡去，水鸽们热烈地啄食着，顿时陈时守等人附近水面沸腾了起来。
    整座城市都还笼罩在雾气中，只有这盏路灯下是热闹演出的一景，陈时守不知该佩服蓝，还是追问他有没有将他们从这些小动物翅膀扑腾中拯救的方法。
    “它们只是躲起来，并没有离开。”
    “真是太精采了，看来你会是很好的书写者，年轻的蓝啊。”艾曼□□拍起手来，他似乎非常感动的样子。
    蓝点点头并未与他对话，陈时守早就知道不管是在现实或实境中这人都不爱开口，应该说他是那种不会因缓和气氛等动机而开口的男人，从第一次见面到最后蓝不开心就跑去睡觉这点看来，他的性格有某部份很孩子气，难怪在实境中看起来是这副模样，相比之下陈时守认为自己还比较社会化。
    没办法，以前也弯腰屈服过，他天生的好脾气已经出力不少。
    当第一道金色晨曦穿透灰蓝色的建筑影块射入水滴广场时，那些影子鸟儿瞬间不见了，陈时守以掌缘挡着水波折射光，这才发现头顶的路灯不知何时熄灭，神乎其技的点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