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魂领域

穿过蛋白色浓雾，脚下传来水声，从逐渐稀薄的雾气中，出现了一座城市轮廓，忽然间就踏入了其中，四周是不超过三层楼的北欧常见尖顶砖造的民房，越过其更往上看，则还有些更高大的巴洛克风格建筑分散在他处，一行人的落点是处广场。
    准确地形容，是覆满了浅水的石板广场，水深只在脚背上，却不曾弄湿足面，像一面巨大圆镜贴地平放，在即将落雨的阴暗天光下收罗了周围建筑倒影，稳定色调对比中和石板及天空相较却流露出鲜丽之象，水面下隐约可见放射状扩散的图腾。
    广场周围立着顶端弯曲如吊钟花的青铜路灯，此时时刻看来尚未点亮，阴天所故，不知是黄昏或早晨。
    陈时守惊奇地注视着所见，这里是他熟悉风景，就这样到了二十一号领域吗？
    如此迅速，连发生了什么都还来不及意识。
    “比想象得要普通嘛。”恶梦在潮湿空气中侧头躲去从街巷中吹来的冷风。
    “死神先生，这景象你不陌生吧？可有来错了？”
    恢复原本外貌的他摇头，忍不住又开口。
    “可是，虽然不算热闹地点，水滴广场平时至少会有几个人来往，这边太安静了，怎会一个人也没有？”陈时守很喜欢这个不管晴雨都蓄着水，仿佛描绘废墟的历史画般弥漫着古典主义氛围的广场，因此总是坐在这里的长椅上写作，他不懂该怎么去形容，但二十一号领域并非现在这种寂静感，仿佛这座城市里除了他们就没其它住民了。
    低头，足板很自然没入水中，水面并无伴随他们的走动而产生涟漪，进而破坏了这幅半透明的清澈巨画。
    不对，陈时守记得，虽然领域住民可以用自己喜好方式移动，有人爱飘，有人爱飞，就这样轻巧地走过水面带起几个圈圈的优雅前辈也不少见，但自己却特爱像个顽童，鲁直地踩着水花经过，可是光这片水就与他印象中的二十一号领域不同。
    “怎么了？”蓝抽回一直被恶梦握着的手，眼中带着警戒锐利余光，对于陌生地不曾大意莽撞行动。
    “还没到是吗？恶梦特使。”太阳任金发随风吹拂，四面八方窜入的气流，在被建筑物包围的广场中，寻找不到出口而徘徊着。
    “这里明明已经是二十一号领域……”陈时守眯着眼想找出任何不对劲之处。
    “虽然一模一样，但我们还在某人的实境里，不过真的很近了，就在水面下，镜子的另一端。”恶梦俯身作势观看，陈时守这才发现，除了他和蓝，其余国度居民皆不曾倒影入水面。
    “为什么会有人实境和二十一号领域相同？”陈时守惴惴不安地询问，他向来不仰赖直觉这种女性化的习惯，但这种强烈相似引发的负面感觉，似乎还不断累积中。
    “这个嘛，答案大概就在真正的二十一号领域，等着我们发现吧。”恶梦将手伸入厚重繁复的刺绣领口内，掏出一块起伏有致，却透明似冰的薄片。
    “现在只剩最后一件工作，让老师能突破实境与表象间的绝对障壁。”
    “什么？他还不能到二十一号领域去？你不是说非实境里的蓝不可吗？”陈时守实在无法理解恶梦繁复的手续，但在他看来，恶梦非常细心地保护着蓝，不过不只是他，连小海和太阳也是，这些非人对蓝似乎都相当看重。
    此刻蓝仅是静静在原地等着，小孩子的他变得被动许多，像是对自己的世界以外存在毫无兴趣。
    “现实里的老师不能到实境里来，实境里的老师不能出去，这是很公平的规定啊！”
    恶梦把玩着那块冰片，陈时守忽然觉得，这两日见识到这个外表天使内心魔鬼的国度居民怎么对待其它国度居民的习性，他对自己态度算是客气了，至少，恶梦似乎知道他虽然不怎么敢问，但是对一切都失去了以往相信的准则，陈时守精神层面其实就像重郁症患者般彷徨，只是他从来都不会将情绪任性地发泄出来，久而久之，他也不太懂得去辨识自己现在的心情。
    或者换成别人，早就疯了，还是超越极限然后进化之类？
    不过陈时守一直都很明白，自己有着什么控制着能将一切阻挡下来的栅门，用比较玩笑的话来形容就是“AT力场”，唉，有点古老的俏皮话了。
    “比如说，人类不能穿墙，很自然吧？因为会撞到嘛！但是现实没有密合无缝的物体哦，物质界的一切都是由原子构成，存在着空隙，像水的分子比纸小就能穿透纸是同样道理。但是，实境的防卫完美无缺，原始状态要突破说不可能并没错，但也因此，要化解绝对不可能的状态，就必须从改变性质着手。”
    “那干脆改变现实的人就好了不是吗？这样也不用浪费时间可以快点找到若寒。”陈时守这么认为。
    “不行，因为老师和你不一样。”
    “我不懂。”
    “恶梦特使的意思是，因为你早就死了，可是蓝还活着，我们并不想让现实的蓝消失。”
    “嗯，也就是说，构成地球国度居民的东西虽然一样，但性质却有差，非得比喻的话，魂魄就是过滤掉很多表象负担以后剩下来纯度比较高的东西，也就是说变小了，穿透力提高。不过实境里的存在本来就无可再过滤，反而要增加一些累赘才能在实境外的地方固定下来，那怕不是现实的二十一号领域也是。”喜欢演说的恶梦难得找到总是一愣一愣听讲的人，若非众人还有寻人要务，非狠狠骗他个天昏地暗不可。
    陈时守还不知道自己逃过一劫，但经恶梦这么一说好像明白了不少，他只是想知道，最坏打算下自己可能会遭遇的情况而已，魂飞魄散这种说法太老套，无法想象是什么感觉，而实境听起来和自己也不尽相同。
    被说和现实的人较接近，陈时守听起来并不讨厌，他现在发觉还是喜欢那个熟悉的人类世界，即使已经离开了。
    “特别表演，太阳殿下和大家，我从现象界带来老师的“意识面具”，灵魂碎片的一种，把镜子里的老师投射到实境这个身上，就可以让本来无法意识外界的人产生认知能力了，这是死神先生给我的灵感。”
    恶梦歪着嘴角笑，一边走向蓝。
    “要说差异性有多大呢，现在的老师因为是在实境诞生，基本上是不懂拒绝要求的，真好，就算我说老师没女朋友是因为恋物癖他也没反应呢！”
    走到离蓝只剩不到半公尺，恶梦转过头对众人强调。
    恶梦抬起手，竟将那薄冰片往蓝脸上覆去，饶是他动作缓慢，但蓝真如他所说，避也不避，直到吻合地融入脸孔中。
    “呐，老师，我正跟大家说，真相其实是你的精神年龄只有十岁……”
    不待话说完，那个小小的蓝已经握拳挥出，恶梦带着后脑勺肿起的包继续补完。
    “所以看起来很嫩呆。”
    “蓝，感觉还好吗？”
    太阳迎向他，现在陈时守懂了，仅管表情几乎没变，但是蓝看向自己的眼神多了些现实中独有的辨识反应，只因现在的他才存在曾认识过自己的记忆。
    啊！连那双透明海水似的眼睛，也变成东方人常见的正常深褐色了。
    “嗯。”蓝对自己的外表不如预期并无展露震惊反应，连身在这个怪异的实境，对于已经看过同样景象却还是吃惊的陈时守，每到一个实境就大惊小怪一次，真感到挫败。
    “当作进入画里的世界就好了。”他冷冷答道。
    “你是谁？”
    陈时守身形一滑。
    “他是死神先生唷！”太阳帮忙介绍陈时守。
    总是以眼球姿态，不被当人对待的陈时守，此刻总算能抬头挺胸用原本外表面对蓝，再怎么说，当人类时虽然不是外表取胜的那一型，但那些好友们总是说自己气质不错，不知是否安慰成分居多，但陈时守已经根深蒂固这么相信了。
    “高中生？”
    一记直球命中，虽然已经死了两年，陈时守还是感到胸口一阵疼痛。
    身边的国度居民似乎都能同情陈时守的各种禁语，比如“娃娃脸”或“可爱”、“白皙”之类。
    同年的女性比起可爱，果然还是要酷帅有型至少也阳光大方的男性，换句话说，可爱并不是种具备内容的形容词，更多时候是使用在不知所谓上。
    “我是七十年次的。”
    “看不出来，和我侄子差不多。”蓝其实是想说远房亲戚里年纪最大的后辈，而且自己都三十四了，就算被叫叔叔也不觉奇怪。
    “老师，你不要再刺伤人家了。”恶梦拍拍陈时守手臂，他的肩膀快耸得比头高。
    “现在不是聊天时候，要去找人就快。”
    蓝将话题导回正途，即使换了个外表，他还是立即被其它国度居民簇拥着，而陈时守又重新感觉乌云似的压力笼罩在头顶上。
    还是若寒好，他第一次被称赞举止很成熟时内心快乐得没当场跳起来，但那次约会自己还是很有风度地伴在女方身边，而且，不用再扛着姐弟恋的异样眼光，应该说自己完全忘却他人存在。
    总觉得不经意之间，想起了愈来愈多从前不当成珍宝的回忆，使得现在的陈时守想要见到故人的心情更紧绷了。
    想见到她，打从心底思念着。
    现在就算写再多故事都不能满足自己的渴望。
    陈时守望着即将破碎的水镜，郁闷地以指轻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