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军团

第45章


路已经是又 
陡又险,有些地方必须是四肢并用才能上去。老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指 
的正是这些去处。 
    这些地方骆李次尔曾经和常振家、陆文虎他们一起来过。他们站在这里 
曾经嘲笑过那些旅行者,认为他们不过是玩玩南山的“脚巴丫”,而他们却 
要摸摸南山的“耳朵”,可惜上次耳朵不曾摸到,从南山光溜溜的“胳膊” 
上差点滑下来……听放羊的说,他们望见的那个“肩膀”叫老鹰崖,崖下是 
万丈深渊。 
    再往前,是骆李次尔也没去过的地方。高大的树木已经没有了,只有杂 
色的小花仍然顽强地向上延伸。 
    骆李次尔此刻是毫无目的,只是能攀就攀,能爬就爬,也不知来到了什 
么地方。现在他相信方圆几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骆李次尔攀着几枝小树跃上了一个坡,站定之后抬头一看,不觉心惊肉 
跳。他站定的地方是一块房子大小的平地。这平地的三面都是悬崖,悬崖下 
是随凤飘游的雾气,偶尔闪出一点空隙,试着一看让人魂飞魄散,极目远望 
谷底,似有一山泉在流,但在观看者的眼里,它就像蜗牛爬过的银白色痕迹。 
山崖唯一的一面不是深谷的,却与一个更高更陡的山坡相连,不知通向何处。 
    这山崖上光秃秃的,几束枯黄的小草随凤摇曳。但在山崖的边缘上却长 
着一颗树干有茶杯口粗细的松树。它的全部身体都在崖外,但裸露的根须却 
紧紧拥抱着山岩。山风吹来,它身子一动不动,只有像绿色钢针一样的枝叶 
富有弹性地抖动着。 
    望着秋天那水洗过一样干净湛蓝的天际,骆李次尔产生了一股解脱的感 
觉。他要投身那白云当中,摆脱那世间的罪恶和污浊。 
    他虽然才仅仅十六岁,可他觉得太累了,他的肩膀太瘦弱了。他的心灵 
太稚嫩了……他不愿意看见母亲整日里痴呆的目光,他不敢再看父亲那混浊 
得像两口枯井一样的眼窝。他最不忍再看姐姐那双忧郁的但为了全家人不再 
担心而强装出来笑颜的眼睛。他不明白这个世界为什么把这许多不幸集中起 
来掷到他这样一个没有任何罪恶的家庭。一点点地折磨他们的躯体,一点点 
吞噬他们的心。 
    他除了有一个瘸子鞋匠的父亲,还有一个犯罪的哥哥——尽管他没有犯 
罪。 
    考试、升学、吵闹……人人都在想办法赚钱,人人都想发财!人人都想 
出国!人间的友谊在哪儿?太阳的温暖在哪儿?难道就像母亲整日叨唠的, 
人活着就是受罪,人的一生就是苦虫吗? 
    “学生……”骆李次尔听见有人在身后叫他,他回过头来,看见了一个 
身穿蓝布裤褂的老头正从那更高的山坡上走下来。骆李次尔吃了一惊,他真 
想不到,这位看起来怎么也年过七旬的老头儿会爬到了这样高的地方。 
    骆李次尔十分漠然地看着他,不知他喊自己为的什么? 
    老头儿与平地之间隔着一块斗大的岩石,为了爬下来,只好转过身,全 
身伏在岩石上,往下溜,像只硕大的壁虎。这一刻,骆李次尔看见老头儿的 
肩上背着个口袋。 
    在他的脚就要触到地面的瞬间,他的双手好像没有扶住,整个身子仿佛 
要栽下来,骆李次尔急忙去扶,老头儿已经稳稳地站在地上。 
    骆李次尔扶着老头儿的身子,感觉他的身体很轻,好像没有什么肌肉, 
骆李次尔甚至摸着了他那像搓板一样的肋骨。骆李次尔发现他虽然是脸色黝 
黑,满脸皱纹,但却是目光如电’面容十分清秀。他骨瘦如柴,山风一吹, 
衣袖和裤管便随风飘动,飒飒作响,像几面飘舞的旗帜。 
    “孩子,山上风硬,呆长了是要做病的……”老头儿关切他说。 
    骆李次尔问:“山上还有人住 ?” 
    “哪有人住啊?没人住……” 
    “您上山………” 
    “我采点药。”老头儿拍拍放在地上的口袋。 
    “您住在哪儿?” 
    “我就是此地人……孩子,早点回!呆会儿有大雨,山就下不去了……” 
    骆李次尔点点头。老头儿拎起口袋往山下走去。走了两步又回转身来说: 
“孩子,早点回去……万一下不去,往下那块大青石的后边有个洞,避避 
雨……” 
    骆李次尔又感激地点点头。老头儿走了。 
    山风忽然停了。几片不太厚也不太薄的云停在了他的头顶。细雨便如千 
万条细线般的降落下来。这时,俯瞰群山,便出现了一种奇异壮观的景象。 
    被云遮住的山与谷显得幽静深远。而那没有云彩的地方却比刚才变得异 
样的光亮。不由让人想起“东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的诗句来。 
骆李次尔觉得身上奇冷,牙齿也打起战来。 
    云在默默地、缓缓地向前游走。转瞬之间,刚才还是十分阴冷的山谷顿 
时显得生机盎然,金光灿烂。直晃得人一时睁不开眼睛……骆李次尔看到了 
一片由黄金铺成的峡谷。 
    骆李次尔凝神注视着眼前那棵松树。此刻,他看见每根松针上仿佛都凝 
结着碧绿色的油脂,他仿佛听见松树伸直腰板,关节发出了充满生命力的吱 
吱声。 
    一只巨大的苍鹰从他身旁的山岩上起飞。那鹰剧烈地搧动着翅膀,几片 
褐色的羽毛从它的身下飘落下来。这是骆李次尔第一次看见鹰的起飞,也是 
第一次这样近,这样清晰地观察一只苍鹰…… 
    那苍鹰几乎是擦着他的头顶掠过。那近乎两米长的羽翼和收拢的双爪清 
晰可见……转眼之间,那苍鹰已经飞上蓝天。 
    骆李次尔心头忽然感到一阵震颤。他忽然发现这个世界很大,这个世界 
很深很远。 
    人可以是世界的微不足道的一部分,然而,这世界也可以包容于一颗博 
大的心胸之中。 
    与此同时,他发现了他的怯弱,他为自己的怯弱而感到羞愧。他想起了 
监狱中的哥哥,瘸子鞋匠的父亲,痴呆的母亲,受了屈辱的姐姐,这破碎的 
家庭,这需要人照顾的亲人们……他们正期待自己的支撑,期待着自己将他 
们转危为安。能支撑这样一个家庭不是一个男子汉的责任么?完成这样的责 
任,不正是一个男子汉的幸福么? 
    他发现自己消瘦的肩膀不是没有力量,而是因为它们没有一颗刚毅的心 
来支撑它。想到此,两滴泪水从眼睛里夺眶而出。他为自己精神上的升华而 
感到幸福和激动。 
    骆李次尔回到山脚的时候,公共汽车早已没有了。他跑一会儿,走一会 
儿。当他快到家的时候,已是夜深人静,白天极其繁华的大街上已是空无一 
人。远远的,他看见自家的小屋还亮着灯,此时家里人一定正在为他担心。 
他向那座小屋跑去。 
    家门口的黑暗处齐刷刷地站起几个身影。 
    “次尔?你回来啦!”儿个人一起向他跑来。路灯下,骆李次尔看见了 
常振家、陆丈虎、刘天人惊喜的目光,他们旁边还站着班主任孙秀敏老师。 
    骆李次尔鼻子猛地一酸,眼泪刷刷地流下来。他与他们紧紧地抱在一起。 
    大家都哭了,没有人问他到哪儿去了,也没有人问他为什么这么晚才回 
来。这一切情感尽在不言之中了。 
    骆李次尔支撑起了整个的家。他争着与姐姐买菜做饭洗衣服,他跑公安 
局,跑法院,他为哥哥四处请律师。他有空就和姐姐一起聊天,和姐姐一起 
复习功课。他安慰妈妈,星期天借来三轮车蹬着妈妈去公园玩。 
    一个早晨,当人们又一次听到那刺耳的吱吱吜吜的声音碾过路面的时 
候。人们看见瘸子鞋匠的身后站着一个衣着整洁、面色冷静的少年,那少年 
正推着瘸子鞋匠的脊背往市场走去,这样,那鞋匠再不用以两支圆圆的木棒 
当桨,也可以在人流里飞快地滑行了。 
    “瘸子后边那孩子是谁?” 
    “听说是他儿子……” 
    “哟!还有这么个好儿子呢!” 
    听见这些议论,骆李次尔不再感到卑微和无地自容。 
    他为自己的高尚,他为自己的孝敬,他为自己能给父亲增添光采,他为 
自己能抚慰父亲的心灵而感到激动。 
    每当这个时候,瘸子便挺直腰板,身体也变得伟岸,俨然一位检阅芸芸 
众生的神灵…… 
    将父亲安顿好,骆辛次尔便跑到小吃店去买来一只油饼,端来一茶缸豆 
浆,递到父亲手上。然后,再在众目睽睽之下走上去学校的路。 
    一年多了,天天如此,骆李次尔便以这样的方式创造着自己的尊严。 
    善良的人们知道,这位性格沉静而品德高尚的少年将来会有出总的。但 
令人们感到疑惑的是,这位瘸子鞋匠怎么会摊上这样的儿子呢? 
    人们不知道,如果鞋匠有双脚可以让他站起来,他会比儿子高出一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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