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军团

第44章


 
    人们对瘸子鞋匠的最高评价是,手艺不错,心也不黑。 
    如果说,其他孩子的脸面与他们父母的形象多多少少有些联系的话,那 
么骆李次尔的脸面与自尊就与他父亲的形象息息相关了。 
    他的父亲是瘸子鞋匠!他像一件展品一样放在人流熙攘的市场之上。 
    上小学的时候,每当骆李次尔与同学们不得不经过市场的当口,骆李次 
尔就觉得脸在发烧,心在猛跳,他于是不自然地与同学们说着过多的废话以 
表示他的自然。 
    他的眼睛却不敢看一看坐在马扎上那个人们认为最卑微、最可怜的、最 
被人看不起的爸爸。 
    他竭尽全力来保护他稚嫩的自尊心,以求得和同学们一样的地位和身 
份。 
    人们做梦也想不到,眼前这个嘴巴里含着十几颗钉子,正在用刀子熟练 
地削着牛皮鞋后跟的瘸子居然是一位大学哲学系的毕业生。或者说他曾是一 
位大学老师。文化革命开始的时候,他在尔城的一所综合大学中当助教,那 
时候,他只有二十五岁。因为他的“反动”言行和他执拗的死不改错的态度, 
他也和“黑帮”们一起被批斗。他被人用棒子打断了双腿,打他的人还笑着 
说什么“顽固派实际上是顽而不固,顽到后来就要变成不齿于人类的狗屎 
堆……” 
    他的未婚妻在照顾他的双腿痊愈之后,与他洒泪而别。 
    年迈的母亲从龙城老家千里迢迢地跑来看他,悲愤交加。不久便溘然长 
逝。 
    大学实验工厂的一位善良的女工钦佩这年轻助教的勇气,喜爱他的才 
华,同情他的不幸遭遇。她瞒着父母,每天下班都来到他的单身宿舍为他送 
饭送水,慰藉他的心灵,怕年轻助教想不开……后来他们结为夫妇,两年后 
生了个女孩,又过了三年生下了骆李次尔。就在这种情况下,他们还收养了 
一个十岁的孤儿。 
    文化革命结束后,落实政策的光辉却无法再把他的双脚安上。书是不能 
再教,于是安排他到尔城的一家福利工厂去糊点心盒子。 
    助教谢过领导的好意,毅然“辞去”公职,率领全家来到龙城,开始了 
他修鞋的生涯。幸亏修鞋所挣并不比一个大学讲师挣得少,一家人也可勉强 
糊口。 
    此时,瘸子鞋匠已是万念俱灰。他嘱咐妻子儿女千万不要对别人说起他 
曾是什么大学教师之类的蠢话,免得别人把他当成怪物。 
    他当鞋匠,一是为了生计,二是为了不再和人打交道,不再想那什么劳 
什子哲学。 
    他无力补天。当哲学教师的时候尚且不能,何况现在没有脚……沉重的 
外壳一旦去掉,瘸子鞋匠感到无比的轻松…… 
    骆李次尔从小便经常看见父母那为了吃穿无着而变得愁苦的脸,便和姐 
姐一起去拾废铜片烂铁丝去卖,换了钱交给母亲。 
    骆李次尔从小便有一颗敏感的心,他既能体察父母脸上一点微小的变 
化,他也能比别的孩子更多地看到人间的势利和不幸。但他的血管里流淌着 
和父亲年轻时一样的血液。那血液平时平静舒缓,但有的时候却像炽热的岩 
浆迸发,使他不能控制自己。 
    只有姐姐,只有姐姐那温柔的手指轻轻地梳理他的头发,他才能渐渐平 
息下来。父母为一家生计操劳,和他没有多少话。只有姐姐,只有姐姐了解 
他、照顾他、安慰他,姐姐就是他心中的阳光。哥哥也已经进了一家工厂, 
一天也不说一句话,仿佛像个哑巴。 
    骆李次尔永远忘不了初三最后的那个夏天,他参加完中考的第五门课, 
他考得不错。下午再有一门考完了,他就可以痛痛快快地玩上一场。他已经 
和姐姐约好,明天一起去龙潭水库游泳…… 
    中午十二点,他跑着回到家中,屋子却像死一样的寂静。 
    往常这个时候,饭菜已经摆好,爸爸和妈妈已经坐定,姐姐一边摆筷子 
一边笑着说:“有福气的回来啦!” 
    可今天,桌上空空荡荡。屋里的空气显得十分悲凉! 
    大哥没在家。 
    母亲躺在床上,两眼直勾勾地望着顶棚。骆李次尔进来,她不但没看他, 
好像连听也没听见。 
    爸爸仍然坐在他的板车上,头扎在两腿中间,就好像脊椎骨已经被人抽 
走了一样。 
    再看姐姐,她无力地坐在椅子上,面色惨白,已经没有一点血色。 
    骆李次尔只觉得浑身的血都凝住了。他意识到,家里一定出事了。 
    “姐,怎么啦?”骆李次尔带着哭腔喊。 
    姐姐没有说话,两滴眼泪从眼角滚落下来。 
    骆李次尔又跑到床前,俯下身子看着母亲喊:“妈!你说话呀!” 
    背后传来父亲的声音:“次尔——” 
    骆李次尔转过身,一瞬间,他看见父亲像变了一个人。 
    瘸子鞋匠整天风吹日晒,面色黝黑、脸上皱纹交错,本来已经显得很老 
很憔悴。现在分明又像衰老了十年。目光呆滞、动作迟缓,那慢慢举起来的 
手青筋毕露,就像被糊上了一层牛皮纸。五十多岁的人却分明像到了耄耋之 
年…… 
    屋里响起了小板车吱吜吱吜的声音,骆李次尔跟着父亲来到了门外。 
    原来,姐姐被流氓欺侮了。大哥听说后一言不发,只是从工厂找了一把 
铁锨,找到流氓。二话没说,照着对方的脖子猛砍下去,没想到这一下,流 
氓脖子上的一根筋被砍断了。流氓被他的同伙送进了医院,大哥也以故意杀 
人罪被送进了公安局…… 
    骆李次尔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突然被掏空了。只剩下了一个空空的躯 
壳。他眼前一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他被不知道是谁的手牵着走进了一个绿色的透明的像水晶像玻璃一样的 
世界。他周围的一切却又像水一样可以流动,人似乎都悬浮着……大家都像 
跳着太空步似的匆匆的行走,但走不出效果,没有一个人他认识。 
    “这是什么地方?”骆李次尔觉得自己的声音很微弱,微弱得自己也听 
不见。 
    没有人听见他,也没有人看见他。 
    “来啊!——”骆李次尔听见有人在叫他,似乎是大哥的声音。 
    骆李次尔竭力在喊,但却没有声音。 
    “你在哪儿!——”这似乎又是姐姐的声音。 
    这次,他看见了姐姐美丽的身影。像她,但似乎又不是她,他眼睁睁地 
看着姐姐像寻觅似的从他身边经过,却没有发现他。 
    “姐姐!——”骆李次尔想伸出手去抓住姐姐那白色的飘逸的裙摆,可 
姐姐却浑然不觉…… 
    骆李次尔忽然觉得口渴难忍,他想抓一把那随意飘忽过来的绿色的游动 
的液体,可那像宝石一样颜色的液体仿佛充满了弹性,手刚刚触到它,它又 
突然跳开了。 
    骆李次尔觉得有一滴水滴到了他的口中,他急忙地吸吮它,那味道却又 
甜又咸又涩。 
    眼前的绿色忽地全部消失了,只剩下一片乳白色的烟雾。后来,那雾渐 
渐变浅,渐渐变薄。 
    他看见了姐姐。 
    姐姐的眼泪如线,骆李次尔的脸全湿了。 
    母亲在遭受这个打击之后,一夜之间,她的头发生都变白了。她的记忆 
明显地丧失。她整天整天地呆坐着,半天也想不起儿子和女儿的名字……她 
只是反复叨念着一句活:“人是苦虫……人是苦虫……” 
    窗外有人在唱歌,歌声委婉凄苦: 
        姐姐,带我回家,我困了…… 
        感觉要被欺骗之前 
        自己总要作出回答 
        听不清他们说什么 
        只是感到要哭哭也尴尬 
        面对前面的人群 
        我得穿过而且潇洒 
        姐姐我看见你眼里的泪水 
        你想忘掉那污辱你的男人到底是谁 
        他们说女人很温柔很爱流泪 
        说得很美 
          ,姐姐,带我回家 
        牵着我的手,我有些困啦 
        姐姐,带我回家…… 
    两天以后,骆李次尔把自己所有的东西一样一样地收拾好。穿上一身干 
干净净的衣服,一个人向南山走去…… 
    深秋的南山,葱笼的绿色已经被凤无情地揭去,树叶露出了毫无生命的 
土黄,上面又像锈迹一样地出现了一个个暗红色的斑点。萧瑟的秋凤略微一 
吹,几丈高的大树便像病儿一样瑟瑟发抖,大片的树叶就跌落下来,从此结 
束了他们几天前还是十分旺盛的生命…… 
    骆李次尔绕过南山旅游区,沿着放羊人的小径向后山攀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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