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能悲伤地坐在你身旁

第23章


 
  爸爸开口说道,"安安,你依旧是我们的孩子。只不过,爸爸妈妈要暂时分开了,但是安安,"爸爸忙不迭地补充,"你永远是我们的孩子。"
 
  那个时候,9岁的苏安安,也在明明的光天化日之下,感觉到了满屋子的空气成了黑色的,深重得无法呼吸。
  她在黑暗之中转头跑向自己的小屋。
 
  她抱着玩具熊,轻轻地摸着玩具熊的长毛头顶,用稚嫩的声音说,
 
  "只有我们,永远在一起。"
 
  那大概是她一生中最初,象征着痛苦的泪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来。
 
  苏安安在同样的黑暗中走回宿舍,只是这一次,随着年纪的长大,这黑暗的通道比9岁那年回到屋子里,长了许多许多。
 
  回到宿舍里,苏安安紧紧抱住从9岁那年就一直在她身边的玩具熊,终于哇地一声大哭出来。
 
  周南在沙发上翻来覆去。
 
  梦境里是青黑色的,周南只梦见自己在盘着山路跑,一圈又一圈,跑得筋疲力竭终于跑到山顶时,他竟然看见了小浩的脸。桀骜地,落拓地叼着烟在笑。他本来就是他们三个之中最血气方刚最桀骜不驯的男孩。
 
  他梦见自己对他说,小浩,我承认,我承认了你是我们三人中最帅的,你回来吧。
 
  小浩笑,笑着笑着,烟抽完了,他就不见了。
 
  周南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发了烧,额头滚烫。
 
  他在沙发上静静坐了一会儿,拿起电话。
 
  "超子,马上就到清明节了。我们该回去看看他了。"
 
  那边不言语,过了半晌,江超说,"好。"
 
  四月五日清明节。这一天中国大陆,无论是江南川北,都会下起细雨。
 
  这样的天气幽凉,像旧家具上的拂尘,在人们心里扫了一扫。
 
  生离死别,在很多人那里就像隔断。忽然就空去了,看不见摸不着,是世界上最大的失去。而其实,仔细听的话,里面能够听到一种流动。像音符的连续,像脚底悄然的触感,是比相互的交流更快的一种通达。
 
  江超和周南一身黑衣,手捧白花。
 
  周南看到成片的公墓中第九排最左端的一角时,心就已经轰地塌了。
 
  已经六年了。六年来,他们每年清明节都来,却至今都不能控制住自己内心的情绪,就像灰暗天空整个儿扣在了头上,每呼吸一口,就吸进了全世界所有的哀伤。
  周南一步一步,腿越来越抖。
 
  "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他细细摸着墓碑,江超别过眼去,他不忍心看。
 
  周南从小声的啜泣开始,声音越来越大,直到嚎啕大哭。
 
  "小浩,在一起的时候,我总爱跟你闹,抢你的烟,把你已经升完级的装备偷过来自己用,打CS时不要命地和你血拼。小浩,那是我觉得自己还有一生一世能和你在一起。"
 
  "小浩,你说为了兄弟不要命,我不是一个好兄弟,你却为我要了命。"
 
  周南声音模糊,哭得声带撕裂的哑,公墓上空是阴沉的天,有几叉树枝抽条儿在两旁沙沙响,远去是零星青黛的山角。
 
  好像回声空空荡荡地穿行,初春微暖,周南身上却冷得直摆。
 
  "小浩,我们来看你了。"
 
  他的头砰砰地磕响在水泥地面上,数下之间,满是血痕。
 
  江超拉着他,自己也已经是满面的泪水。
 
  墓碑上的相框里是一个剑眉星目的男孩子,微微地笑着,酷酷地满不在乎的神情。
 
  他的笑容,永远凝固在着一方四厘米之间。
 
  下面的铭文写着:
 
  秦浩,1983-2000.
 
  江超和周南的车刚刚转过去一个弯,马路上空出一条笔直的白。
 
  秦怡拾阶而上,黑色的高跟鞋在地面上咄咄的敲打,说不出来的凄凉声音。
 
  她看到墓碑,跪下来,苍白的手指摸摸相框里面的人,抹去上面的灰尘,树叶,喃喃地叫道,
 
  "哥哥。"
 
  秦怡好像听到了那个晚上自己的声音,她一叠声叫着,"哥哥,哥哥。"
 
  好像阴沉的天里隆隆作响,那个雷声大作的晚上又回来了。
 
  秦怡把心蜷成一团。
 
  那个晚上的海是咆哮的黑灰色,响雷贴着海平面炸开,大团大团的波涛一路掀过来,自己穿着雪白的编织毛衣,脸上都是汗水,在海滩上气喘吁吁地奔跑,雨点砸在身上,能够听到它打下来的声音。跑得是自己从来没有过的快,跑着跑着,坡跟凉鞋带子断了,她一脚踢掉,赤脚跑,她知道右边的海上波澜诡僪,却只是看着前方的其实已经看不见人影的男孩们,"你们等等我…"
  17岁的秦怡心里是前所未有的恐慌,这样的天气。她实在跑不动了,跌落在地上哭。
 
  她在黑暗中看着自己的脚趾。看不清楚,但她摸到有液体在汩汩地流出来。奇怪的是,也不觉的疼。
 
  天越来越深,渐渐从淡黑色变成了泼墨浇上去的浓黑。
 
  秦怡好像一点点地在等待着,恐惧袭人,从担忧变成了几乎要吞噬她的害怕。
 
  她痴痴呆呆地坐在雨中。瓢泼大雨迅疾,变为缓慢,又来一阵儿,又渐渐慢下来,最后终于停下来了。
 
  暴雨过后的海平面上,出现了一轮清明的圆月。清冷的亮白,服帖地粘在了黑天上,笼着光辉。
 
  秦怡站起来赤脚往前走。
 
  不知道走了多久,她终于听到了喧哗声。
 
  她加紧步子。
 
  看到械斗的人时,她不敢上前,躲在一棵树后,亮白的月色下,耳边是一群少年暴动的嘶吼,直直地灌入耳膜。
 
  她仔细在人群中辨认着周南,哥哥,江超。他们三个在一起,眼神中是她陌生的凶狠。
 
  她看到有人在他们身后,有匕首发出寒光。
 
  她听到有声音从自己嗓子眼顶出来,"啊。"
 
  她看到周南的肩头好像是流了血。一种疼痛像一方锋利的刀片间隔地凉凉地划过她的心。
 
  她提着心,捂住了耳朵,惊得几乎流不出眼泪。
 
  忽然间,她看到一个少年站在他们身后,正对着周南,挥舞着一把长刀。她竟然好像看见那个男孩的眼球,里面迸出火星子。
 
  声音好像不是自己发出来,她大叫,"周南--"
 
  然后,有着月亮银辉的天上不知道突然何来一道闪电,天地之间明晃晃的银白。
 
  亮得刺眼的闪动中,秦怡明明地看见自己的哥哥回头一刀捅向那个男孩。与此同时,一块板砖也从他的头上按了下去,血像散花一样地喷射,竟然像血红的焰火,一朵灿烂的血花在哥哥的头顶绽放。
 
  秦怡只记得像一个陀螺一样旋转,周围的一切都浮起来。她软软地倒了下去。
 
  醒来的时候,病床上空无一人,她轻轻地扯开袖子,发现手袖上有人给她系上了一朵白花。
  "哥哥…"秦怡伏在墓碑上,从包里慢慢掏出东西。
 
  "哥哥,小时候我爱吃亨氏米粉,总是把你的那一半抢来吃了,我知道你也想吃,但是你总是让给我,站在一旁舔着嘴唇看着我吃,哥哥,都是我不好,我不该跟你抢。"
 
  "哥哥,你知道吗?你总是很讨人喜欢,你的那些小女朋友们,小李,小莉,露露,我都叫不上名儿来,有些都还在打听你,我的一个小学同学,前些天在北京街上遇到我,还问,你那个特别帅的哥哥呢?他在哪儿呢?哥哥,你看,总是有那么多人记着你,大家都喜欢你。"
 
  "哥哥,我回到北京以后,又遇见了周南。这世界总是很小,很多我们想方设法避开的人偏偏要不偏不倚地遇见。他一点儿也没有变,还是穿着我送给他的黑色KENZO毛衣,眉眼也还是一样。不管怎么样,他都跟我是没有任何关系了。他老觉得我怪他,其实我没有,我知道,你们都是出生入死的兄弟,如果当时是你的身后顶着刀,他也一样会冲上去。只是人和人的感情都是这样的,只要打了一个结,就会如鲠在喉,我们是再也回不去了的。"
 
  "哥哥,我很想你。我想你的时候就像我以前那样叫你。你总是我的守护神。一声哥哥,我就知道我再也不用怕了。摔倒了。叫哥哥,你就来扶我,被欺负了,我叫哥哥,你就像斗牛士一样冲出来。哥。"
 
  "这些年其实我受了很多委屈,委屈的时候我都暗暗在心中叫着你的名字,就好像你马上就会站在我身边一样,我就再也不害怕了。"
 
  "哥,我们都在长大,变老,只有你,永永远远都活在人生最好的年华里。"
 
  秦怡从包里一样样拿出东西,可乐,饼干,亨氏米粉,齐齐地码在墓碑前。
 
  然后拿出扫把,仔仔细细地扫掉墓前的尘土,最后用湿纸巾擦拭着墓碑。相框里男孩的笑容更是帅气和鲜活了起来。
 
  秦怡回到家的时候,爸爸已经躺在藤椅上睡着了。
 
  这些年来,他老的格外的快,曾经指点江山的风范已经不见了,眼角已经耷拉了下来,一双老人多眼白,浑浊的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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