胭脂结

第2章


    谁知这仅仅是个开端,此后他便如着了魔一般,四处寻李家挑衅,以至于李歆慈不得不出动了锐羽去对付他。
    本来李家在江南扎根立业近百年,通过银钱拨划、生意往来、恩惠义气、官府交情,就可以很容易将那些不知趣的人除得干净,需要真刀实枪上阵的时候已经不多。因此李家属下分支庞杂,其中专为蓄养武功高强的精锐,作搏杀之用的“锐羽”一支,出手虽少,实力却是深不可测。然而那猎天鹰似乎消息灵通、机警过人,锐羽每每有所行动,总能被他发觉,屡次追捕,都无功而返。
    十多天前,罗浮剑府托泰丰镖局送来一件宝物为大小姐添妆,李歆慈便让八叔李赤帆前去接应,猎天鹰再度出手,竟劫去宝物,伤了李赤帆。
    如今李赤帆的面孔上,尽是愤恨之意,眼中烧着羞恼之火,当即“腾”地起身,喝道:“大小姐,你定要给我雪恨之机!”
    李歆严站起来慨然道:“此事关系重大,我若不亲手诛杀此人,哪里有资格接下姐姐的担子!”
    一时群情踊跃,众人纷纷切齿请战。
    李歆慈听了片刻,掉过头去问沈礁:“能去多少人?”
    沈礁闷闷地道:“我每次去见他,都只带着一个最亲信的随从,若是这次例外,必然会让他生疑,若是他不肯现身,老朽也是无法了。”
    李歆慈站了起来,问道:“你看我身材,扮成你那随从如何?”
    她话一出口,房中人纷纷道“不可”。
    她抬起眼,扫过房中的这一群人——坐在她身边的少年,是比她小六岁的弟弟李歆严,父亲李赤阳过世时,他才十岁,便由她代掌家业。而下面那老少不一的几位,却是她的叔叔们。除了二叔李赤霆去世,三叔李赤雷卧病在床,其余的尽在此处。而分立她两侧的,是她自幼调教出来的四个贴身婢子。
    此时正人人瞪视着沈礁,眼中都充满狐疑之色。
    李赤帆当即起身,道:“我与大小姐身量差不多,就让我去吧!”
    七叔李赤岚哈哈了一声:“你还是安心养伤吧!”
    “身子完好时都在小毛贼手上吃了亏,这时节却又凑什么热闹?”五叔爷李赤焰冷不丁地也在边上加了一句。
    李赤帆微微色变,张了张嘴,却又垂下头去。
    李歆慈微有些着恼:“江湖风波恶,谁都难免失手,你们大约忘了二叔的事。”
    这两人听她发话,各自闭紧了嘴。李歆慈又唤道:“含露。”
    她左后边站的尖脸丫头应了一声,站出来。
    “你送沈爷回去,记熟他随从的相貌。”含露应了一声,走到沈礁跟前,微微曲膝一福,道:“请沈爷随婢子来。”
    沈礁却定在原地嗫嚅片刻,又向李歆慈恳求道:“只盼大小姐能叫老儿再见孩子们一面。”
    李歆慈微微沉吟片刻,道:“也好。含露,带他去夫人那。”
    商议妥当明日的接应布置,李歆慈送了众人出去,回过头来,却发觉李歆严还在阶下逗留。雨若有若无地飘着,风将檐上淌下来的水打在姐弟俩的衫子上。僵持了一会儿,终究还是李歆严先开口道:“姐姐独自去,是不是险了些?我怕猎天鹰另有埋伏。”
    “埋伏?”李歆慈微笑道,“其实我一直觉得他这些作法,都是想引我出来……遂他所愿又如何?”
    李歆严略有震骇,又道:“就怕……”
    “怕什么?”她目光一厉,打断了他的话。
    “最少,明日锐羽的行动,交给我管吧!”
    “锐羽一向是由饮冰统带的。”
    “可她这么久,也没能沾到猎天鹰一根寒毛!”
    李歆慈冷笑:“你以为你能沾到?”
    李歆严面色有些发青:“姐姐,在你心里,我总是连个丫头都不如!”
    李歆慈猛地侧过头去,阶外霏霏细雨中,漫山枫叶只在边沿上透出星点儿红意,再过一个多月,到了八月十五,叶子红透了,她便也该北上华山,成为陈家媳——这日后并不遥远。李歆慈心中有说不清的揪扯,道:“我并不是不想放手,然而你这颠三倒四的行径,还就在眼前,让我如何放手?我在家一日,总之是为你撑着,等走之后,自然管不了你……你好自为之吧。”
    她这么说着,便唤道:“饮冰、咀霜!”
    两个婢子都是跟她多年的,心领神会地一个取了雨披,一个提了木屐来,为她穿戴好,便往阶下雨中去了。
    穿了两道门,正要迈进长廊,李歆慈忽然定了脚步,又拐往另一道石子小径上去。两个婢子在她身后互相换着眼色。没过多大会儿,眼前便出现两盏白底黑字的灯笼,影影绰绰地,照出月亮洞门里的厅堂。
    厅堂里香烛缭绕,烛火晃亮了牌位上已经暗淡的字“先考李氏讳赤霆神位……”
    门前歪着个枯瘦的老奴,正打着盹。李歆慈便径直走到阶下,一脚踏过去,有块石板松了,她抬眼环顾,院落颇有衰败之象。
    “谁?”从正堂中钻出来个方脸膛的中年男人,他身后一个满面是泪的戴孝妇人和一个惨青脸的少年,也同时愕然回顾。
    李歆慈眨动了下睫毛,道:“原来三叔也来了。”又道,“咀霜,回头拨五百两银子过来修整下二婶这里。”
    咀霜连忙应了。
    那妇人施了半礼道:“不必了……歆荣,还不来谢过大姐?”
    少年赶紧过来作揖,李歆慈拦着了,道:“先给二叔上炷香吧!”
    上过香后,二夫人叫人看茶,李歆慈推说要去母亲那儿问安,便辞了出来。
    “难为你还惦记着。”三爷李赤雷跟在她的后面。
    李歆慈的笑意隐在渐渐浓起来的夜色中:“我本是去探三叔病况的,又想起今儿是二叔的诞日,虽说不是啥名目,过来看看二婶也是好的,却没想到三叔也在。”
    转回长廊前,路又岔开一道。
    “不管他如何,总归是我一个妈生的。”李赤雷站住了脚,道,“我回我屋去了。”
    “三叔。”李歆慈忽然唤了他一声,他瞧定了她,好一会儿,方问:“有事?”
    “我知道二叔的事,你一直怪着我。”李歆慈垂下头去,脚尖拨着栏杆缝里的残存炮仗屑衣,这些褪了色的屑子与檐角、梁间悬着的大红灯笼、帐幔,都昭示着两个月前这宅中曾有过的喜庆,然而笼在这初秋的潮气里,一团团湿浓的红,却反而令人眼闷心慌。
    李赤雷似怔了下,方道:“是他不听你劝阻,硬要去滇边的。”
    李歆慈郁郁地叹了声,道:“当年我答应过你的,如今失约了。”
    八年前,父亲五七祭日的前夜,她得了李赤霆将要分裂家业,纠众离开的消息,便深夜去拜见李赤雷,晓之以理动之以情,苦苦相劝。李赤雷最终长叹一声,道:“他确实有错,然而他终是我一个妈生的哥哥,你要答应,永不追究这些事,永远保他平安!”
    她当即跪下立誓:“有我李歆慈在一日,便有二叔一日平安,若违此誓,叫我被至亲利刃穿心!”
    如今李赤雷似乎早淡忘了那些事,轻摇着头道:“世事哪里有万全的?这是他的命……”
    见他又有迈步的意思,李歆慈赶紧加了一句:“三叔,我在家的日子不多了,如今江湖风波谲异,这一家子,可靠你了!”
    李赤雷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忽然一笑道:“不就是个贼子么,明儿你出手,自然打发了,再说严儿也不是孩子了,你何须多操心?”
    他说完便转身而去。
    李歆慈进曦春堂时,见两个孩子——大的八九岁,小的四五岁,正抽泣着,想是沈礁走了还没多久,母亲赵夫人在哄着他们。
    “鹰儿、鹞儿,都别哭了,奶奶明儿再给你们玫瑰糕吃。”
    她不由得好气又好笑,本只是看母亲寂寞无聊,把孩子放她这儿解闷的,却不想还真当自家孩子看了,想到:“不能再让他们呆在这里了,明儿换个地方看守。”
    赵夫人见她进来,忙让人把两个孩子带出去,一脸喜色地道:“你弟媳有身子了,一会儿你出来,去看看她也好。”
    “哦?”李歆慈倒很是吃惊,片刻后心中才明朗起来。
    李歆慈与刘家议亲之时,亲自前去锦城,将刘家女儿逐个儿看过,偏偏挑出来这个,看中的就是她不同于其他江湖世家女儿的一份柔婉腼腆。原只盼这个女孩儿能得弟弟欢喜,可惜却是另生波澜。李歆严迷恋上一个河上的姑娘,竟在婚前私奔,李歆慈追去扬州,在瓜洲渡口上将两人拿了回来。她为了断掉弟弟的念头,毁了那姑娘容貌,那姑娘在李歆严大喜之日投河自尽。
    自这事后,姐弟二人便生了隔阂,她更怕弟弟冷落新妇,将与刘家的一场亲事结成怨事。如今新妇怀了孩子,李歆慈不由得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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