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门断

  未濯可以说“我相信”，然后等待他的下文，但是未濯却没有办法说出口，他不明白这个老太监有什么魔力，可以一再逼出他的真心，他只是说：“我不能相信，我身边每一个人，我都不能去相信。”
  “您这样是对的，谢谢您，陛下，您到底是对老奴说了真话，也不枉老奴服侍您一场。”说完，站起来微微行了个礼，自行离去，留下了那只青灰色的鸽子在石桌上，看来是要给他的。
  未濯把笼子提进屋里，在灯下仔细看它，发现它脚踝上有一个金环，环上有一个“沈”字，是筱禀的印记。
  是阴谋吗？
  周德瑞不会不知道这只小鸟会带来怎样的灾难，它不是金丝雀也不是黄莺，它是一鸽子，脚上套着宰相府的印记，会送信。
  但他把它留在身边，然后在这重要的时刻给了自己。
  是阴谋吗？
  是谁的阴谋？
  未濯思量着，从那抽屉里拿出了一张明黄色的绢布，上面除了王的印信空无一字，未濯回到案上看看那依然乖巧的鸽子，提笔又写下了一串犹诺口中愚蠢的字句：
  昔镇北将军郑犹诺，逼宫夺位，欺君犯上，其罪当株，株连九族。先下令将郑氏九族以内嫡系、旁系皆由当地官府捉拿，叛斩立决。钦此。
  然后将这东西折成小条，绑在鸽子的爪子上，放了出去。即使是圈套，也不在乎，那设陷阱的是犹诺也好，是筱禀也好，这东西无论落到了谁手上，最坏也就是如此了。筱禀，如果是你，一定等待很久了吧。你是如此深沉，所以我不相信。
  旦离，请你能快一点，找到俊秀，然后从此不见。
  “但愿朴旦离能找到信王。”熏不知道什么时候来到了未濯的身边，未濯站起来一把抱起她，把她送回到床上。
  熏在出汗，很粘稠的汗，眼睛却出奇地明亮。未濯知道，熏的时候到了。他记得那养育他的先皇的皇后弥留之际也有这样明亮的眼睛，她的眼里总是充满着哀怨，只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才绽放出了所有的光亮。临死前的皇后的眼睛，是这样地美丽。
  熏也知道自己死期将近，她微笑着说：“我还不想睡，我这一睡就再也不能醒来，有些话，我想说给你听。”
  “你说。”未濯握住了熏的手。
  “我说的话不必说给信王听，他知道我死了会为我伤心的，这样就够了。”
  “好。”
  “我喜欢他，信王俊秀。”
  “我知道。”
  “您知道”，熏笑了，幽幽地，像开在暗夜里的一朵桃花：“也许他也知道，其实，他不是那么傻，有些事情他也能分清楚黑白，只是现实太残酷，他逃避罢了。”
  “我知道。”
  “您知道，您什么都知道，您从来都是睿智的，由您做明日盟的王再合适不过了，只可惜，您也不是长命的人。”
  未濯没有感到意外，他只是温柔地说：“你想说什么？”
  “陛下，你有没有想过，你现在还没有子嗣，那么如果这个时候你有不测，要把明日盟交给谁呢？”
  “你偷了玉玺是要给俊秀吧。”
  “信王其实可以成为一个贤明的君王的，我们都知道，他可以的。”
  “是的，我也曾经这样想，如果熏来做俊秀的皇后。”
  “熏只是一个奴婢，再受宠爱，也是一个奴婢，其实王爷对熏的情谊陛下也是知道的，他宁愿熏做他的侍女，这样，他走到哪里，熏就可以跟到哪里。如果熏被王爷收房，那只能做一只笼中的小鸟，再无自由。王爷是真的疼爱熏，才让熏永远只是他身边的侍女，这是熏的福气。风流的王爷和美丽的侍女的故事，终究不会有什么好的结局，侍女惟有永远是侍女，才是她立足于世的根基。
  “可是这一次他离得我这样遥远，对不起，我没有办法等到他回来，我一直在保护他，即使他那样地遥远，也在这里保护着他。保护他，是我留下的唯一的原因。但是我相信现在的他没有我也可以……
  “我相信，没有我，他一样可以成为明日盟的君王，何况现在有一个比我更加强悍的人正向他走去……
  “其实死也没有什么，至少他能永远记得我，我知道他会记得我的，只是怕他难过……”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还有很多话，很多，要用眼泪来说。
  “是的，他会记得。”
  熏的眼神开始涣散，眼里的明亮成了琐碎的光晕，一圈一圈荡漾开去，仿佛灵魂渐渐抽离。俊秀，这个一直守护着你的人，我没有办法守护她，但至少现在能不是徒劳地陪伴着她，她的心会感到安慰的。不知道红颜薄命是出自哪个先知的谚语，宫廷里充斥了美丽的女人，她们总是在最美好的年华相继死去，然后留下美好的伤痛记忆。
  俊秀，对不起，没有办法等到你回来。其实熏留下的是这样的话。
  俊秀，对不起，但我会等你回来的，一定要等到你回来，把一切说给你听。虽然祈祷着你的永远离去，但是明白地知道你终究是要回来的，这里的人，你一个也不肯舍弃。但是你回来的时候，有的人，已经不再了。可是，俊秀，你不肯舍弃的，也从不曾舍弃过你，即使她已经离去。感觉着熏的手渐渐冰冷，喉咙有咸腥的血喷薄而出，溅在已没有了生命的熏的脸上，未濯的眼泪无声地流，流到嘴角，伴着殷红的血，从下颚滴落，滴到自己握着熏的手的手上，熏的眼里有最后的眼泪，划破了桃花一样的未濯的血迹，在苍白的脸上划出血色的弧线，最凄美的颜色。她的眼，始终不肯闭上。
  熏，我会让你看见的，依然鲜活的俊秀，那个时候，你才可以闭上眼睛吧。
 
第四十一章
 熏已经死去，但未能安息，即使她是按照自己的意愿去死的，为了信王俊秀。在她死的那一刻她终于对自己证明，留下是对的。信王，谢谢你，让我独自留下。等你回来的时候我早已入土，再不得见，所以，请你记住我微笑与你挥别时的样子……
  很多话，还有很多话没有和你说，关于喜欢你的话，关于幸福的话。但是有些话不说是对的，说了，到诀别的时候，只能凭添一分悲伤，别无他用。如果，如果我是个宰相家任性的小姐，或者是皇后最疼爱的侄女，那么，我要对世人说，我喜欢信王俊秀，非他不嫁。
  可是，我只是信王府的一个侍女，和他亲近着，却隔着最遥远的距离。虽然拥有着最令人艳羡的宠爱，却是这样惆怅，恨不讷讷感，恨不能天人永隔。只有这样，才能光明正大住进你的心里，不用躲闪着彼此深切的目光，怕一秒的误差，万劫不复了。因为我们是王爷和侍女，永远只是王爷和侍女，我们已经习惯了，不是吗。但为什么我的心里有那么多的幽怨，明明事实就是这样的，我们都知道的，可为什么还这样，口口声声地说着，非他不嫁的傻话。
  错了，不是熏说的话，熏已经死了。但这样的话，未濯却还是听到了。熏，还有什么，都说给我听吧，我不会告诉别人的，因为，如你所说，我也是个将死之人了。但是，我却不敢想象，什么非他不嫁的傻话。
  熏，人死了以后，真的有灵魂吗？
  熏，人死了以后，真的有来世吗？
  如果有，你大概想成为一个公主吧，但是熏，如果来世的你命中的人，却是一院落外一个小小的侍卫呢？那时的你，是不是又希望着来世成为一个侍女呢？而那个假设中的侍卫，或许在祈祷着可以成为将军。熏，可是上天总是捉弄我们，因为这黑暗的天上除了日月星云空无一物，于是人们就成了玩物。而王族，就是神最华丽的玩偶，神赐予王族荣耀，说明神最重视他们，那么，王族也势必成为神最喜爱的玩偶，无从走脱。
  未濯，要是有来世，你想成为一个怎样的人？
  我吗？未濯浅笑，眉间有鲜艳欲滴的哀愁。我想要做，兵部尚书的女儿。
  这个夜，皇宫里一片一片死寂，宫灯飘摇着没有固定的方向，未濯在和死去的熏说话，或者是在和自己说话。到处都是无声的呻吟，无声的哭泣，无声的说话。而宫外则是一片无声的喧哗，人们都紧闭着门户，围坐窃窃私语，刚才才来搜寻过将军府的官兵，又来开始捉拿将军的族人，听说一旦被捉住，就地正法。那些因为和高官沾亲带故而胡作非为的人固然该死，但三族以外从未谋面过的远亲，似乎死得太过冤枉了。那么，接下来该轮到谁了，朝廷的高级官员，貌似除了右相沈筱禀，其他的当初都附庸了郑犹诺，那么，他们也是难逃一死的吧，那么他们会不会也落个和郑犹诺一样灭九族的悲惨下场，一时间，皇城之中人人自危，怕是要见不到明天的太阳。
  犹诺站在暗处咬牙切齿，但他还不能出现，只能懊恼着，毕竟是他自己让自己成了不能见光的幽灵。龚静，你在哪里，还有沈筱禀，这一次绝对不会放过你。突然，他有一个更不好的预感，中了调虎离山之计！
  没有人看到宰相的深宅里，沈筱禀在灯下绚烂的笑容。未濯，这一次，是你的邀请，我一直等待着的，来自你的邀请。为此我已等待了多年，那么，当它到来的时候我会用全部的力气来迎接它，挽留它。未濯，终于等来了，你伸向我的双手，要我杀尽他的族人。这是我一直想做的，一直等你叫我做的事情，所以，我一定会做好的。
  可是，未濯，现在的我，对你来说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