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那男子俊美如似神人、却妖异如同鬼魅。双眸湛蓝剔透，浑然不似中土人士，却也不似西域或苗疆人士。
  对方，究竟是何妖邪？心中正自这般思量着，却听对方悠然开口：“孩子，你终于来了吗？”
  “你，到底为何要见我？”聂云强自维持着镇定，抬头冷冷质问。
  然而，红衣男子却轻轻笑了，目光宛如一个长者在看向自己的后辈：“因为，你是我的孩子啊。”
  聂云脸色顿然一白，正待开口反驳，对方却抬手指向重重帘幕之后，静静说道：“神州大地限制了我的自由，我的力量也被封印在此，不然，我早就可以去找你们的……”
  “我的血裔啊，一千年前，我的妻子将我唯一的孩子送去了东瀛，永生永世，不让我们相见……”
  “我本是幽界的罗喉罗神的眷族，虽经历转世，但我身体里的力量却会随着前世的记忆而觉醒。”
  “蜀山派的牛鼻子老道们怕我的力量又会延续到下一世，便永生永世地封印了我、令我变成这副不生不死、不人不鬼的模样……”
  “我的妻子是蜀山派的剑侠，她背叛了我，却最终没有舍得扼杀自己的亲儿，于是，便托人将他带去了东瀛、将我们隔绝了千山万水——永生永世，不让我们相见。”
  “而你，便是我的后代、我的血裔。”
  “一派胡言！”聂云愤然反驳，“我的父母，只是天朝的贫民——是洛阳最贫穷最卑微最下贱的草民。我身上，怎可能会流着你的血？”
  听着他激越的语气，红衣男子却是微微摇了摇头：“孩子啊，别再自欺欺人了。你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不是吗？——从方才第一眼见到我起。”
  聂云面色顿然一白：他、他竟能看透自己的心思？！
  “如若你还不信的话，那么现在，我来为你觉醒你体内来自我们罗喉罗一族的力量吧！”红衣男子瞬间离座，身形一晃，已掠至他身前。
  “不要！”聂云有生以来心中第一次感到如此畏惧，他蓦地向后退去几步，“您没有资格逼我！”
  “没有吗？”红衣男子微微摇头，叹道，“孩子，你已经和昼魇达成契约了，不是吗？数百年前，我以神镜禁锢了昼魇与夜魔的灵魂——他们从此奴役于我。他们的活动范围，只在神州大地而已。海东边的东瀛，他们却是去不了。但他们此番没有辜负我的期望，将你从诺尔盖草原带回——你答应了他们，便是答应了我。”
  “我只是答应了跟他来一趟而已！”
  对面的人微微一笑，眼中却透着犀利的洞彻：“孩子啊，你不是说答应他们任何条件吗？为我效力，也是其中之一啊。而带你来此，正是为了为我效力而已——这，又有何矛盾呢？”
  “……”聂云哑然。然而传达入心的那阵恐惧的压迫力，却是越来越强烈。
  “聂云，我的血裔，来——为我完成我的理想、创造一个和谐美丽的新世界，有何不好呢？”对面那个声音继续蛊惑。
  “……和谐、美丽？”喃喃重复着这几个字，聂云瞬间有些恍惚。
  “是啊。”曼陀罗山庄的主人抬袖指向天空，“在东海某处的天幕中，隐藏着一座幽垠幻城，那是一千多年前，被我封印上天的幻城，碧落城……”
  “一千多年前，我的前世，是碧落城的圣女祁莲。碧落城的城主是个出色的首领，那里的人们过着丰衣足食、自给自足的生活。而我的真实身份，却是幽界罗喉罗神的幼女，也是族中唯一一个不畏惧阳界日照的金瞳之女。”
  “我的族人在创世后便被神界打入幽界，亿万年来，一直安分守己。父亲亦不允我上阳界滋事，以免牵累族人。”
  “可是，我不忿，我竟然自以为能够拯救我的族人，脱离我们噩梦般的宿命——能让他们和凡人一样，接受阳光的照耀……”
  “或许，我错了。我只是好奇，只是自私地想要看一看外面的世界而已。于是，我偷偷离开了幽界，离开了我的族人，来到人间……”
  “我在人间流连了三年之后，找到了碧落城——这座宛如世外桃园般的城市。”
  “碧落城主不知我乃幽界之人，一次我略施法力助他们解决了疫病，他们居然将我奉为神人……”
  “可能是沉醉于那种被人膜拜的感受，也可能是出于我天生的野心，我留在了碧落城……这一留，便是一百多年。”
  “我渐渐爱上了那里的淳朴，爱上了那里的国风民情……也渐渐地，背离了我的初衷。”
  “我回幽界跟我的父亲作了最后一次告别，他给了我最大的自由，只希望我从此在人间过得开心——因为，我是他最爱的小女儿……他甚至以幽壤对应天上的北斗七星，做成七个人偶，并封印了自己一半的法力，赐予他们每个人分别一种力量、和与人一样的智慧，令他们需尽一生之力守护我。”
  “我做了碧落城一百多年的圣女，辅佐了四代城主。”
  “我曾天真地以为，我真的能以一个幽界之人的身份，守护他们一辈子——然而，我错了……”
  “那时东瀛与天朝开战，连年滋扰天朝边境——他们年年派使者来谈和，希望能让我的王投降于他们……”
  “可是王并不屑、也不需要依附他们。他更加不甘他的子民沦为他们的战前卒……于是那日，我进谏我的最后一任王，冰岚——哪怕不惜开战，我们也要守护碧落城、守护住碧落城的子民。我并答应我的主人，会尽我所有力量保护他和他的国家。”
  “然而，我却再也没有机会向他兑现我的诺言了……我永远也忘不了毕弦对我的陷害，他与天朝的使者里应外合，在碧落城百姓面前、在王的面前陷害我！我当时不知道毕弦已被天朝使者收买，王不肯相信我，我一怒之下便带着我的七个人偶愤然离去。”
  “后来，天朝再度向碧落城大开战火。当我的人偶开阳预知到碧落城的祸劫，我方意识到自己的鲁莽，慌忙带着我的人偶赶回碧落城。可是，却已来不及了……”
  “我回到碧落城时，便听说王已打算向天朝俯首称臣。毕弦果然背叛了他，而天朝使者以碧落城千万子民的性命作为要挟，逼迫王投降……”
  “我那时愤怒不已，我的人偶摇光以空间转移之术送我返回王宫……那时王已服了毒酒，奄奄一息……”
  “临死之际，王握着我的手，求我原谅他……他说他对不起我，他亦无法面对他的历代先祖和他的子民，唯有一死以偿罪，让他的臣子献出他的头颅向天朝使者投降……”
  “当夜空际雷鸣电闪、狂风大作，王城下是被天朝军队胁持的百姓，天朝派来的船只包围了碧落岛……而我眼中的王城，则在风雨中飘摇。”
  “那一刻，不知是哪里来的勇气怂动了我，我居然在那一瞬间做出了一个惊人的决定——我祭献了自己所有的灵力，将整座碧落城移到了天幕中！而我的七个人偶则在我的命令下，同时祭献出灵力，将王和王城内所有碧落城子民的灵魂封印住，让他们躺于棺椁中沉睡。并在城四周结下幽垠结界——这样，天幕中的碧落城便会永远掩蔽在幽蚀之后。”
  “做完这一切之后，失去了所有灵力的我轻易便被汉朝大军分尸于马下。而我的七个人偶，则在完成我的任务降回地面、看到我的尸体之后，在我逐渐消融的尸体前含泪跪下，并立下血誓——若有来世，他们的魂晶必会相牵相引，实现他们对我的诺言——让碧落城重新降临今世，我们将以我们的力量，为王建立一个新的、和谐而美丽的世界！”
  “……然后，灵力已经所剩无几的他们，看着压逼而来的汉军，终于含恨自尽。”
  聂云一向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但在听到这里后，也不由得哑然：“你是说，碧落城当年的消失，是因为、因为……”
  “没错，是我做的。”曼陀罗山庄的主人以笑容肯定了他心中的猜想，幽幽道，“而多年后，转世为人的我已不再是女儿身，并且忘记了前尘旧事，竟甘心沦为凡人、甘心做一世平凡的庸俗之人。”
  “或许，我原本会这样碌碌一生，在蜀山安安分分地修道，或升为剑仙……可是……可是，后来我却被自己最信任的师兄轻易出卖了。”
  “他偷了蜀山派的法宝，自己修炼成仙，并将罪名嫁祸给我的师父，累他受掌门重责、命垂一线……那时看着奄奄一息的师父，我胸中憋闷难当，一直蛰伏在我身体里来自罗喉罗一族的力量蓦然觉醒——对，就同你一样，我的孩子。我重创了他们，将师父救下蜀山……”
  “然而师父内脏俱损，被我救下山时已是奄奄一息了。师父临终前，握着我的手，让我一定要为他报仇之时，我师兄却刚好带着蜀山弟子赶来，活活将他当场气死！——他冤枉师父已堕入魔道、不知悔改，然后将我乃幽界金瞳之女的转世的秘密泄漏出来——那是我第一次知道自己的身世、和使命。”
  “那时，唯有她……在我被世人唾弃的时候，肯无怨无悔地留在我身边陪伴我。可是，我最终没有为她而放弃我的宿怨，我最终……伤透了她……”那湛蓝色妖异的双眼渐渐黯淡下去，对面人语声微窒，忽地叹息，“孩子啊，千万年来，我们这一族不被世人接容，无论你怎样真心对待他们，他们始终对你抱着敌意——你所爱的那些人，也终会弃你而去。”
  或许是他的遭遇让聂云感慨到了自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