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第83章


  师父,他并不快乐啊……二十六年来,他一直未曾快乐过,未曾敞开胸怀欢笑过一次。
  缓缓将包袱交到胧煜手中之时,胧煜惊讶地发现,他的肩上,竟也挎着一个包袱!
  “师父,请允许我随您下山。”封无痕淡淡一笑,“剑圣之剑我已经为您收在房里了——等您自己回来拿取。”
  “……”
  
  **************
  
  此时,聂云已呆呆跪守在妻子的坟前一日一夜。不眠不休、不饮不食。
  雨不知何时悄然落下,打湿了他的血衣,他茫然地抬起头,望着又渐渐黯下去的天际,神思恍惚。
  ——风,你曾经说过,会在黄泉海等我。现在,你还会在那里吗?
  ——或许,我罪孽深重,死后无法投胎,你还会一直傻傻地在那里、等着我吗?
  风……男子俯下身,轻轻吻着身下的墓碑,仿佛地下的那个人还陪在自己身边,一直未曾离开……而那墓碑上的水渍,究竟是雨水,还是他的泪呢?
  便在此时,忽听远处依稀传来脚步声。听那阵势,似乎山下已围了上千余人。聂云的身形没有分毫移动,双眼也依旧只是静静看着亡妻的墓碑。
  “夜魑!你魔性难改,竟然、竟然……”不过片刻间,两千余人便已将聂云重重包围。看着满地残缺不全的尸体、被血湮没的重阳宫,一个个眼里皆是义愤填膺之色,目光瞪视着跪在爱妻灵前的青衣男子。
  在重重目光注视下,众人却见那个跪在亡妻墓碑前的青衣男子在森然罗列的兵刃中缓缓转过头,额前散乱的长发下,那张脸阴郁而森寒,宛如狱鬼修罗。
  聂云抬起目光,平静地一一扫过阻在面前的人。在那一瞬,冷月飘过天边涌动的乌云,自天畔悄然升起。清冷月光下,青衣男子眼底有诡异的红光闪过,让重重包围着他的六大门派两千余弟子心中望之,心中皆是一凛!
  聂云此刻神色已再不复昨日那般疯狂,面色沉静如水,却又冷漠如冰。他不紧不慢地俯下身,拾起膝下那把在夜色中冷光闪动的染血利剑,缓缓站起身,目光一一扫过六大门派的两千余弟子,唇边忽地掠过一个奇诡的笑容——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既然天下人负我,我便——负、尽、天、下、人。”
  薄唇中淡定地、一字一顿吐出这三十四字之际,魔剑已割破了自己的手指,聂云举剑齐眉,剑尖指向空中那一轮皎亮的明月——一瞬之间,那柄来自幽界的魔剑陡然宛如燃烧般凄艳如火。而空际那轮明月,仿佛也在一瞬间释放出一种来自异界的光芒!
  ……
  
                  十 故梦重归
  这年夏,六大门派登上玄冥岛,龙月楼因无主帅,一击之下溃不成军,雄踞江湖二十年之久的鬼棘组织终于瓦解。而鬼棘组织在中原的三大分堂:长安白虎堂、临安朱雀堂和洛阳玄武堂,也逐一被攻破。
  鬼棘组织,这个杀手界的传说,终于在中原武林各大门派的联手围剿下,彻底从江湖中消失。
  那一次围剿鬼棘组织的行动中,江湖百晓生的世代藏书阁里,多了一册以“飞鹰”命名的红皮书册。
  那一次围剿鬼棘组织的行动之后,江湖中人永远记住了他的名字:何琛渊——一个原本并不存在的名字。这不是他的名字,所以一切的荣耀与耻辱也都和他无关。
  他并没有感到欣慰,而只是感到压抑、和惶恐——自从那夜上终南山的六大门派全部葬身在全真教后,那个他心中一直奉为对手的人,便仿佛突然从人间蒸发了一般。夜间,他经常会做到那个可怕的血红色噩梦。梦里的场景,俨然便是当日那情景的重现——
  当他们赶往全真教时,终南山的尸体早已在泥土中糜烂,残破的衣物包裹下是腐烂的血肉和森然的白骨,他们的面目和曝露在衣物外的肌肉早已被尸虫啃噬殆尽,那扑鼻而来的浓重的尸臭气息令赶来的武林中人都不禁纷纷掩住了口鼻。
  终南山,已俨然便是一座鬼城!飞鹰心里一阵恶潮涌起,忍不住俯身狂吐起来。
  那时,他却惊讶地发现,潮湿的泥土地里,那些尸体堆下,生出一丛丛深绿色的叶子,赫然便是——
  “彼岸花。”便在他暗生惊疑之际,身旁一位崆峒派的长老开口。
  飞鹰眼中掠过一丝嫌恶的光,俯身将那些尸体堆中生长出的草叶连根拔起,双掌上下虚合,那些狭长的草梗便在他掌心蒸干了水汽,化作齑粉,随风散去。
  良久后,飞鹰方抬起双眼,有些忧虑地望了望四周堆积如墙的尸骸——终南山,这本该是道家的圣地,如今……竟成了这种传说中幽冥之花的盛开之地!想着秋天那即将疯狂地肆虐生长的妖异的红色花朵,飞鹰心中寒意登生。
  “烧了吧。”这时,身旁一位长者轻声建议。
  飞鹰的目光穿过遍地腐烂的尸体,望向那座空寂无人的重阳宫,雪亮的目光陡然黯下——穿过深阒的广殿,他仿佛看到了那幅高悬在壁上的重阳真人的画像……回过头时,眼中怒意消散,飞鹰轻轻叹了口气,有些疲惫地道:“将这些尸体堆在一起,烧了;这种花,也全部除了。”言毕,飞鹰便当即掳起衣袖,抬起一具尸虫遍布的残尸,向着重阳宫前的广场正中掷去。见他不畏恶臭,当先带头,众人于是也纷纷拖起身边的尸体掷去。又有人自觉地去半山腰拣回那些流散在山腰的尸体,于重阳宫前的尸体堆叠在一起——自从带领他们剿灭了鬼棘组织之后,飞鹰俨然已成为众人心目中的首领。何况,他还是剑圣之徒。历代剑圣的传人,在江湖中无论是地位还是影响力都不会小。
  在那片刻之后,便见火光染透了终南山上空的天际,似要将那场不祥的血腥吞没。然而,这场火却掩不去聂云的罪行、也改变不了他已经注定的命运……
  解决完终南山上的尸体后,飞鹰便撇下众人,单人匹马,径赴西宁州而去——如今,既然暂时找不到他,那就只有在他的下一个目的地——西宁州发生屠城之案前赶去阻止他了!
  
  而同样作为天山剑圣传人的林若芷却未跟随她的师兄前去剿灭鬼棘组织,她甚至完全不知道全真教那场屠戮——因为当日全真教附近的武林各大门派之人都已经死了,而当江湖开始口耳相传当日全真教那场灭门血案之时,她已在嵩山少林寺下、一间庵堂竹舍内隐居,不再过问江湖世事。
  自从唐门出来后,她便已心如死灰,再也没有心力去理会这个江湖的一切——二师兄要和聂云斗到不死不休,她自己能如何呢?一方是从小看着自己长大、亲如兄妹的二师兄,而另一方,却是自己的同胞妹妹,和……爱的人。
  聂云……这些日子,她常在夜半从恶梦中惊醒。她不止一次地梦到二师兄要杀他和芙儿,血……血泊中躺下的人,是他和芙儿呢?还是二师兄?……她看不清……无论如何也看不清。
  她晚晚失眠,日日思念……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对他们的担忧、重复做着同一个不同结局的恶梦……她不想失去他们任何一个人,然而,聂云当日那句“不死不休”的话语却反反复复敲响在她心里,发出沉重的回音……
  ——她想逃避,却无论如何逃不开那些过去、逃不开那些回忆,也逃不去每晚纠缠入梦的魔魇……
  
  **************
  
  自巫风死后,长埋的记忆,便开始一幕幕在心底苏醒——如凄艳的花瓣,一片片绽开,亮出其间血色的花蕊。
  那些如梦的往事,遥远得恍如来自前生的记忆,却又那样真切的、让他无法逃避地,发生过。
  当日,那个名为“昼魇”的白衣童子答应为他将巫风身上的时间停滞四十九日,从而争取到时间及时将她送去药王谷医治,但童子提出的要求是:让聂云跟他走。
  协议达成之后,聂云以纸鸢传信给萧雨,让他速速送师姐前往药王谷,随后看着昼魇为巫风施法,冻结了在她身上的时间。
  一切完毕之后,那叫昼魇的诡异童子不知为他施了什么法术,他便陷入了深度的昏迷。待到醒时,他已身在一只黢黑的布袋里。他在里面感觉不到饥渴、也不知时日过去了多久。
  那日在巴颜喀拉山下,他躺在布袋中,依稀闻到咫尺处的前方传来那熟悉的白芷花香,他知道,他与巫风就在路上错身而过,而短短数尺的距离,竟是那般遥远——无法触碰、也无法开口……
  昼魇和她的妹妹夜魔轮流背着他走了一段漫长的路长,才终于将他放下。
  当那只笼罩了他视线的布袋终于从头顶揭开时,他起身放眼四顾,那是一个梦一般的山庄。遍庄盛开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花朵,枝叶扶疏,香气醉人,七色缤纷,宛如梦幻。然而,这个如梦的山庄里,却暗藏着某种不祥的血腥气息。
  庄内司花的侍女告诉他,此花名为“摩柯曼陀罗”,不可触碰,因花中含有剧毒。山庄内几乎每片土地都栽种着这种花,故而名为曼陀罗山庄。
  引人入醉的香气中,聂云一心只是疑虑着这座山庄的主人到底因何要见他、又欲要他去做何事?他们本事那么大,又有何事是做不了、需要他效力的?
  侍女领着他穿过迂回的回廊庭院,来到一座巨大的莲池前。
  莲池后是一座神殿,拂开重重帷幕,一室烛光正中,一个红衣男子正盘膝静坐。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