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步出清阳宫，即见那个白衣男子正负手崖边，怔怔望着远方的重山雪岭，目光遥远得仿佛灵魂已飘去了另一个世界……
  “封儿。”一声轻唤中，他的徒儿回过头——在他心中，封儿永远是个孩子。无论是在三十年前，还是如今……
  封无痕牵起嘴角，向着师父微微作礼。那笑容谦谦温和，只是那眼神里，却不见分毫笑意。
  “师父今日出关了？”
  剑圣微微颔首，即含笑问：“又想起了什么？”
  “没有。”封无痕又是淡淡一笑，继而低下了头，将眼底那阵悒色一掩而尽。
  ——这么多年了，他还是放不下吗？
  看着他手中握着的那支碧玉笛，剑圣微微摇头，心中涩意暗涌，轻声叹息：“忘了就忘了吧。你的人生，并不仅仅只有那三年。”
  封无痕深吸一口气，抬头笑道：“师父说的是，正因为人生太漫长，漫长的人生未免太过无聊，人在无所事事的时候总是喜欢找一些事情想想、打发无聊时间。”
  无聊时间吗？剑圣暗叹了一口气，却不愿再继续这个话题——其实自己三十年来，一直都不曾了解过这个徒儿——那张看似玩世不恭的笑脸下，又埋藏了多少辛酸往事、多少不堪回首的过去？
  “封儿，最近几年，渊儿他过得如何？”剑圣淡淡转开话题，随口问道。 
  “师父，徒儿正打算跟您说呢。”封无痕这时已敛了笑容，脸色瞬间严肃起来，“近半年，登州、榕城、肤施这三城，先后出现屠城血案，每城死亡人数达千余人，并且城内布有强大结界，无人能近。而数月前，渊儿传来消息——泸水，又遭屠城。”
  剑圣脸色瞬地一白。似是被言语所述之景勾起了什么可怖的回忆，沉默着不再答话。
  封无痕未再说什么，自顾自地蹲下身，以手中碧玉笛为笔，在雪地上画出一幅神州大地图的轮廓来。接着，他在右上角的榕城方向、右下角的登州方向、正上方的肤施方向、左下角的泸水方向各摆下一颗小石子，遂将肤施、榕城、泸水三处以直线链接起来——
  连成之后，他抬起头看了师父一眼。
  剑圣怔怔看着，本已苍白的脸色更加苍白了下去。
  “正三角。”封无痕抬眸的瞬间，将他心中的念头一语道出。
  接着，他又以登州为起点，以直线连接正下方的湛川、坐上方的西宁州，最后又转回登州，继而再度抬起头，看向师父。
  ——地图上，赫然又是一个正三角！
  “六芒星阵。”终于，这一直不愿正视的四个字从剑圣唇中吐出。
  ——十三年前那场浩劫，又要在神州大地上重新上演了吗？
  那一次，有封无痕和他的六位同伴以“逆时之契”的力量和“时轮反阵”，以逆转时空之术，将那在神州大陆上画下的、通向幽界之门的六芒星血阵封印。然而，封无痕的六个同伴，却坠入了永无止境的时空罅隙中，纷纷消亡——也许他们的魂晶，如今就流连在这神州大陆上，也许……是落向了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时空。然而，唯独在天枢位主阵的封无痕，作为唯一一个生还者活了下来，却因为时轮反阵的反噬之力而丧失了所有关于同伴的记忆。
  从那个阵法启动之刻起，一切关于万灵血、关于六芒星阵、关于重新降临今世的那座幽垠幻城……那三年的一切，都随着他同伴的消亡，而被放逐于时空的洪流之外，其中，更包括他的六个同伴……
  ——没有人知道这一切曾经存在过，除了当时，为这七个孩子护阵的天山剑圣。
  封无痕。这本是一个寂灭的名字。爱恨随风过，湮灭不留痕。那曾是隐没在众多江湖豪杰、武林枭雄的锋芒之后，一个平凡又传奇的名字。
  三十年前，在胧煜还不是剑圣的时候，一次师父收到老友的纸鸢传书，命他速下天山，到附近疆民部族拜访一位前辈。而当时为他揭开帐门的，便是年仅六岁的封无痕。那个白发苍苍的前辈见到他时，已经身受重伤、奄奄一息。临死前，他只是指着那个六岁的孩童，开口求了他一件事——“将他带上天山”，便即咽下了最后一口气。当他将封无痕抱上天山后，他的师父便命他收了那个六岁的孩子为徒——那时的师父，已是一个垂暮的老人了。
  在他心里，封无痕一直是个好孩子。三十年来，纵使该走的人都走了，该留的却一个也没留住，然而，却只有这个陪伴了他近半生的徒儿，一直侍奉在他身侧。
  ——其实没有人知道，剑圣，也是一个害怕孤独的人啊。十四年前，当封无痕将那个同父异母的亲生弟弟带上天山，求师父收他为徒时，尽管剑圣明知这个孩子身负血海深仇，却也当下便一口答应。而他的弟弟，便是他如今的师弟——飞鹰何琛渊。
  与封无痕不同，何琛渊，或者是何子衿，从小便对自己的身世与家仇耿耿于怀，甚至在师父问他学武的志向时，也一口答了“为报仇”。然而，毕竟是自己的弟子，又是封无痕的表亲，剑圣依旧是悉心将自己毕生的武功绝学教与了他。他一直对他严厉苛责，其实只是害怕他的仇恨之心有一日会将他吞噬——害怕，他会踏上歧途而已。所幸，十多年来，他和封无痕一样，都是个好孩子。
  
  “究竟是什么人，竟能以鲜血布成一个如此强大的六芒星阵呢？”胧煜失神喃喃的一刻，其实他的心中，早已猜出了那个人——
  “渊儿昨日传来的飞鸢纸书上说，带领鬼棘组织众杀手布下六芒星阵的，是鬼棘组织上一任的岛主——聂云。而那时，剑魔已经失踪。”看着剑圣失神的瞬间，封无痕仿佛已猜出了他的顾虑，淡淡开口否定了他心中埋藏的那个名字……
  聂云？！怎料，才听到这两个字时，胧煜脸色却是蓦地一白。
  “聂云是——？”由口中吐出这个名字之时，剑圣的声音已无法抑止地微微战栗。
  “也就是修罗场第一杀手——夜魑。”封无痕淡淡答道，“师父，虽然您一直说，江湖的是非我们不该插手——黑与白、正与邪，总难界定、又总会微妙地维持着它的平衡，可是，您又可知道，鬼棘组织一年酿下的杀戮又有多少？”
  “其实，在您闭关的这几年，师妹下山您是知道的，渊儿也辞去了他捕头的差使，一直在暗中培养死士，为除去这个江湖上的心腹大患。师父，您闭关之时对外界几乎不闻不问，您不知道，鬼棘组织这些年又造下了多大的杀业——它已经不再是一个小小的杀手组织所能定义了，他们的野心——是吞并中原武林啊！”
  吞并……中原武林？！胧煜的身子微微一震，只感足下虚浮，几乎立身不稳。
  “师父，您怀疑得没错——当年鬼棘组织的主人剑魔，即是冥烨师叔，而这一任的主人，却是他的二弟子夜魅。夜魑，则是她的大弟子——无论如何，还望您以天下苍生为重，师父！”话声中，封无痕蓦地屈膝，在胧煜身前跪下，抬头静静望着他，目光澄澈如一个赤子。
  “你起来吧。”良久之后，仿佛是下定了什么决心般，胧煜虚弱地叹了口气，转身将封无痕扶起，“封儿啊，知道我为什么要闭关修习‘无上灭法’，这种历代剑圣的禁忌之术吗？”
  见封无痕目光一亮，胧煜知他已会意，点头淡淡道：“就是为了抵御……一场可能在我有生之年，便会重新降临的神州浩劫啊！”
  “我多年来不问世事，只是为了能够潜心修习无上灭法，对付‘那个人’啊！”
  “重新降临？”封无痕迅速捕捉到了这句话的异样，诧然追问。
  胧煜却没有回答，拍着徒儿的肩膀，笑容稍显疲惫：“封儿啊，师父如今出关了——该是时候，再去拜会一下‘那个人’了……这剑圣之位，二十多年，我也做得腻了啊。封儿，今日师父下山，剑圣之位，从此，便传交给你了。”言毕，即缓缓解下腰侧的剑圣之剑，递与封无痕。
  封无痕却未去接过，只是蓦地俯身，叩首道：“师父，请让徒儿随您下山。”
  胧煜微微摇了摇头，目光望着远方，仿佛终于释怀了一些多年来一直无法释怀的往事，淡淡笑了：“一切因我始，由我终。该结束的一切，便由我，亲自去了结吧。
  “若我半年内回不来，天山第十九代剑圣之位，便由你，来继承吧——我想，你一定会比为师做得好……”胧煜闭目叹道，“我早就该走了，我枯寂地守在这座山上二十六年了……二十六年了……”
  “这二十六年来，我一直只是为了等待那个人——我辜负了她，却还一直自私地希冀着她能够再次出现在我眼前，傻傻地等待着，她能够回头再看我一眼……”
  “可是我等不到了，永远也等不到了——”
  “师父，您要去找——”猜到了他此行下山的目的，封无痕脸色蓦地变了。
  胧煜微微点头，肯定了他心中的那个想法：“我此下天山，是为去找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她。”
  “你去为我收拾包袱，我就在这里等你。”剑圣缓缓背转过身，淡淡吩咐。
  许久的沉默之后，封无痕终于拾起了地上的长剑，奔回清阳宫。回首间，他望了一眼师父清癯孤独的背影，闭目暗暗叹息：改变不了的。自己无论如何也改变不了他的决定了——这是他的师父胧煜，这优柔寡断的一生里，所做出的唯一一次旁人无法动摇的决定了吧。作为弟子，也只能尊重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