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岸生

聂云不断为她输着真气，却分毫挽留不住她流逝的生命！
  此时，全真教众弟子似是下定了一个什么决心，数百余柄长剑齐齐攻向被围在中心的二人！
  ——而便在那一刻，众人只望见那个青衣修罗瞳中红光陡然大盛。他一手抱起怀中女子，一手抽出魔剑，面向着他们，一字字地、冷冷喝道：“是你们逼我的！你们这些人面兽心、假仁假义的武林正道——我今日，要你们全部，为我的妻子殉葬！”
  ……
  意识渐渐散去的一刻，巫风只感到耳畔风声大作、血腥扑面——种种来自聂云身上，那特有的嗜血的气息，与杀戮的味道……
  她的嘴角却含着一抹洒脱的微笑：这个男人，终究是爱着自己的啊。无论他最爱的人是谁，知道他依旧爱着自己，这便够了、够了……能够死在他的怀里，已经死而无憾了……
  她突然遥忆起很多年前，那个还是少年的他，在自己身前说过的那番话：
  ——究竟何为正、何又为邪呢？那群人面兽心、假仁假义的家伙……打着武林正道的旗帜，满口惩恶扬善……其实，也不过是披着漂亮人皮的禽兽罢了！若要我跟他们一样，我聂云宁可做个令天下正道所不齿的邪魔歪道！
  或许自己当初，便是爱上了他身上那特有的黑暗气息了吧？她因为他，适应了在这种黑暗中挣扎生存；她因为他，甘愿化为影，只求能够与他并存——与他身上那与生俱来的黑暗特质融合……——有这份“相濡以沫”，此生不枉了！
  ……
  杀戮还在持续着，然而怀中女子的神智却正一点点消散……她这短暂的一生中，大半时光都在杀戮中挣扎着，而今，在杀戮中离去，却是如此的释然、如此的安详……
  双眼终于永久地阖上了，她的脸上最后留下的，是一抹安恬宁静的笑容——一如他们初相遇时，那个女孩抬头，在摇曳的烛光下绽开的清浅笑靥。
  ……
  ——她永远也看不到，在这最后的月圆之夜，她爱的人，一夜间诛灭了全真教八百余人，来血祭她的亡魂……
  ——她永远也看不到，这个一生刚强自负的男人，抱着她的尸体，跪在月下像个孩子般地伏地大哭……
  ——她永远也听不到，这个男人大声呼唤着她的名字——那凄绝惨烈的声音，在幽旷的山林野谷间徘徊回荡……
  ——她永远也听不到，这个一生不轻言承诺的人，以染满鲜血的手指在她的坟前刻下了“爱妻巫风”的墓碑，在她的坟墓前千万遍地告诉她生前未曾开口对她许下一句的承诺——告诉她，自己有多么爱她……
  永远也听不到，永远也看不到了……
  
                  八 物事人非
  冷月渐渐西沉。白衣护法仍怔怔坐在终南山下遍地尸体堆中，任由婠儿悄悄从他臂弯里爬出，而白衣护法却只是仰望着夜空中那一轮皓月的残影，浑似失了魂般……
  婠儿并没有出声打搅他，只是很乖巧地坐在他身边，任由他这般呆坐到天亮，那张小小的脸上，竟看不到一丝哀伤。——仿佛她已知晓刚才发生了什么，仿佛那一场血腥的屠戮已经麻木了她心中最柔软的感情，也同时玷污了一个年仅四岁的女童本应纯洁无暇的心……
  
  天破晓时，有脚步声渐近。萧雨一直处于恍惚中的神智蓦地一清，一手抱起身旁的婠儿，一手拾起地上的长剑，纵身轻轻一掠，霜锋已抵上了来者的咽喉！
  “你出手太慢了。若我是敌人，你方才已被我一剑穿胸了。”对面是一袭青衫的少女，语声冷淡，“我已经站在附近很久了，你竟都没有察觉。”
  萧雨目光冷冷地盯着她，话音尖利如冰：“你立刻走，我不想看到你！你若迟走一步，莫怪我手中的剑不留情！”
  青衫少女淡淡一笑，声音空洞而缥缈：“即便杀了我，你师姐也回不来了。”
  回不来了。
  一直茫然的心，在听到这四个字后终于沉入了谷底。
  萧雨双目通红，定定看着她许久，手中长剑也依旧牢牢架在她的颈边，未曾移动半寸。
  良久后，青衫少女淡淡一笑：“你若想饿死，也是你自己的事——可是，难道你要婠儿陪你一起死吗？”
  这一语终于点醒了他。萧雨弃下长剑，俯身看着婠儿——那张小小的脸上，依旧挂着那般明艳而痴醉的笑容，她抬起头望着面前的师叔，一双眸子澄澈清亮。
  萧雨缓缓蹲下身，抚摸着孩子的头，柔声问道：“婠儿，饿了吗？”
  四岁的孩子没有回答，只是笑着点了点头。
  萧雨心中顿时掠过一阵酸楚，紧紧将她抱入怀里，轻声说道：“婠儿，师叔今后会好好照顾你。我一定会——为你娘亲报仇！”
  他这番话轻得仿佛是说给他自己听的，然而很显然，一个人正比他自己更专注地在听着。半晌后，可情淡淡问道：“你一定会找他报仇？”
  “是！”萧雨眼中幽光一闪，冷声道，“你尽管去告诉他——告诉天下人都无妨！我萧雨，自有一天会要了他的命！”
  可情平视着他充满愤恨的双眼，终于涩然一笑：“你明知你打不过他的。以前你不是他的对手，如今，他的‘天罡战气’已达至臻境，‘天魔往生诀’也已修至八重，你就更加不是他的对手了。”
  萧雨冷冷一笑：“我自然不会那么蠢让自己死在他手里，我必会留着一条命为我师姐报仇——哪怕是再等十年、二十年……甚至一辈子，我都必定会为她报仇。”
  许久的沉默后，可情终于凄然一笑：“那，我帮你。”
  在她话声中，萧雨缓缓抬起头，淡淡看了她一眼，唇旁立时闪过一个讽刺的笑：“对不起，我信不过你。”
  “你这种女人，今日可以选择背叛你的师叔，他朝难免不会背叛我。”
  少女蓦地白了脸，轻轻低了一下头，垂下双眼，平静的声音却有些沙哑：“霍堃背叛鬼棘组织，其实是因为我。如若……若你要为你师姐报仇，便杀了我吧。”一言毕，即阖上双眼，面色从容得仿佛她不是赴死，而是等待一场往生。
  萧雨淡淡看了她一眼，随即冷笑：“我知道。堃师兄在组织做了那么多年缩头乌龟，如若不是你，他如何会背叛组织、又如何敢背叛组织？”
  “不过，没有想到你会向我坦白。”缓缓向她走近，萧雨捏起她的下颔，凑过脸，眯起双眼看着她，“怎么？你想以你自己的命来向我要挟？恳求我放过飞鹰？——你是不是把自己想得太重要了？”
  “我没有。”可情垂下长长的眼睫，背过身深深吸了口气，方转回头，定定看着萧雨——不知是不是错觉，在阳光的映射下，他仿佛从她冰玉般微微透亮的脸上看到了未干的泪迹、隐隐流闪着珠玉般的光泽——然而那不是炫目的流光，而是幻灭的黯淡……
  “我曾在他身边侍奉了他六年，仿佛等待的是一场宿命——终身守望着他、等待着那个没有结果的结局……”
  “在我以前的生活中，他便是我的唯一、也是我的所有。直到我为他潜入玄冥岛，甚至……明知可能以后都不会再见到他了，我依旧一直谨记得，我的命是系在他身上的、我是为他而活……”
  “我不知道什么是我喜欢做的、也不知道我做的什么事我不喜欢，我只知道，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他而做。只除了一件事——”话声略顿，可情定定看着对面少年，目光明亮得仿佛可以映出自己的整个灵魂——仿佛要将自己的灵魂交付给她……
  萧雨一时有些不愿正视她的双眼，蹙眉撇开了头去。
  话声至此便已停住。少女没有再说话——她已经不需要再说什么了，因为面前这个聪明的男子已经全部都懂了。
  沉默了许久之后，他方一分分地转过了脸，看着她的目光熠熠闪动。轻轻将少女揽入自己的怀中，萧雨拥紧了她荏弱的身子，附在她耳畔轻轻吐出一句：“那么，成为我复仇的工具吧。”
  ……
  
  **************
  
  回到何府时，当年可情栽下的紫蔷薇如今已爬满了他的后院。昨日刚下过一场雨，花枝恹悒，花瓣枯谢了一地。津无人打扫，花瓣埋入潮湿的泥土中，糜香气息混杂着泥土潮湿的香气传入鼻息，让他倍觉萧索。
  老管家在他走后生了一场病，上个月病逝了。他跪在坟前摘下一棵小白杨，撒下一掊泥土，回想起很多往事——小时候的，关于父亲的、忠叔的回忆，一幕幕涌上心头……心中涩闷难当，抬手抹了抹眼，湿湿的，却是雨露。
  走了……都走了，要留的，最终一个也没留住。芷儿在嵩山下的庵堂内住下了，说此生都不会再出来，只愿每日吃斋礼佛，能换得聂云与妹妹的幸福，以及——清洗他们的罪过……他知道她所指的“他们”，当然包括他自己。
  ——最终，只剩下他一个人而已。可是，他的使命还没有结束。明日，他便要集结六大门派之人，出发前往玄冥岛，去剿灭鬼棘组织——他的宿敌。
  桌案上有一封纸笺，应该是可情最后传来的纸鸢。纸笺上空空一片，洁白如新。他轻轻沾了一点口沫，涂到上面，终于，上面的字如同喷墨般在他眼前浮现了出来。
  眼眶中一滴热泪滚落，滴在那些清秀的小楷上，没有被糊住，反而清晰得让他不敢再望多一眼……
  
                  九 魔星降世
  当他睁开眼时，世间又已经历了几度寒暑。